暮春的乡下,夜里总是十分热闹的。
明家的庄子挨着村子,云彦芷躺在炕上,耳边传来院子里池塘中的蛙声,甚至远处还隐隐约约地又犬吠声传来。
一派宁静的人间烟火气。
这一日经历了太多,同车夫的谈话恐怕是她这两辈子,唯一的一次撒泼。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今日她若是说不出这话,只怕接下来的一辈子,她都没有机会说出了。
她现在只忧心明靖珩的反应。
他对自己,是不是已经失望到,即便听到了车夫的话,也不愿再理会了?
她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患得患失起来。
床边传来雪霁轻微的呼吸声,温泉庄子不像明府,一应俱全,没有给守夜的丫鬟们准备的小隔间,雪霁只能睡在床前的脚踏上。
云彦芷睡不着觉,索性起了身,小心翼翼的绕过了雪霁,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屋门。
山里的花总是开的晚一些的,明家的海棠花已经落尽,然而温泉庄子上,正是树树红花的时候。
夜里有些凉,云彦芷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风,整个村子的灯火都熄灭了,仿佛睡了过去一般,庄子里点了几盏灯笼,放在路边,供起夜的人使用。云彦芷索性取了一盏,挑灯向前走着。
温泉庄子如她前年离开的时候仍是一个样子,除了门上的桃符换了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临近夏日,天渐渐的亮的早了,寅时四刻,天便蒙蒙亮了起来。
云彦芷走的有些累了,索性便坐在了门槛上,将灯笼放在了一旁,看着日出。
她突然想到十六岁的那一年,她接到了赐婚的圣旨后,在天后宫后门处,等待明泽效的那一刻。
似乎那时自己也是这个样子,等着一个人,望眼欲穿,从清晨太阳升起,等到傍晚金乌西沉。
只是心境却是不同了,那时的她,满是崩溃与痛苦,而如今,心中却充满了一种患得患失的甜蜜。
她将头靠在膝上,太阳就要升起了,远处的村庄,已然有农人下地做活。
不管明靖珩做了什么决定,她想着,这个孩子她是肯定会留下的。前世她做不了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这一世或许好妻子她不再可能做到,但好母亲,她却是会拼了命做到的。
晨雾蒙蒙的,如轻纱一般笼着整个村庄,阳光仍是有些熹微,庄子在村落的尽头,前面是一片芦苇塘,尚且是青绿色的,云彦芷侧头瞧着那芦苇。
忽然,半个褐色的木片从芦苇顶冒了出来,云彦芷心中疑惑,不知是什么。
那东西越来越近,云彦芷方认出来,那竟是一辆马车的车顶。
车顶棚如一般的大户人家般,刷着桐油,晨光中泛着一点黯淡的光,虽不奢华,但却足够精细。
行驶到芦苇塘前,马车停了下来。
车顶动了一下,似是有人下了车。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四周有鸟儿鸣叫,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种生机勃勃的美好。
他就这样背对着将要升起的太阳走向她。
似是赶了许久的车,他的头发被晨露濡湿,打了绺。
他的样子甚至还是有些狼狈的,明明是大步地朝着她走了过来,却因这受伤的左臂,只有一只手随意地摆动着,另一只手却是小心翼翼的蜷在身边。
前世今生,明明是见了千百次,早就将模样刻进心底的人,这一刻,她却屏住了呼吸,像是第一次见他一般,移不开眼睛。1
明靖珩走到她的面前,她穿着绸缎的中衣,身上披着件桃红色的薄披风,像一个走丢了的小姑娘一般,坐在门槛山歪着头看他。
他伸出右手。
云彦芷看了看,将手搭了上去,借着他的力,起身。
明靖珩却是极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前几日的隔阂都不存在一般,皱着眉头责怪她道:“手怎么怎么凉?你怎么穿着中衣就跑出来了?”
明明是责怪的话,她听在心中却是欢喜的。
“你不也是一样,披风都没有穿,就跑出来了?”
他哑口无言,只得寻了别的由头吵她:“昨晚可睡觉了?别告诉我你就这么坐了一夜!”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马车,没有说话。
那眼神的意思就是,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不也坐了一宿的车没有睡?
明靖珩不由得笑出声来,似这一眼多么搞笑一般,惹得他竟笑得越来越开怀,仿佛停不住一般。
她亦是看着他微笑。
马三站在远处,看着这两个人相视而笑,喃喃地道了一句:“这两个疯子!”
云彦芷同明靖珩回屋的时候,雪霁刚刚起身,正有些犯迷糊,见到他们二人牵着手走进屋子的时候,还有些泛癔症。明靖珩开口吩咐了她一句什么,她却是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明靖珩却是丝毫不生气,只笑着看着云彦芷,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给五夫人更衣。”
前世今生,她被叫了无数声的五夫人,但只有这一声,她听的最是安稳和畅快,充盈着失而复得的感恩同惊喜。
雪霁今日动作极快,她站在屏风这边换着衣裳,他就坐在另一旁,给自己随手倒了一杯茶。
雪霁给她选的是一身藕荷色的褃子,配着鹅黄的百褶裙。颜色俏皮的紧,自打嫁人之后,云彦芷便没再穿过这么跳脱的颜色了。这么一搭,倒是有些难为情起来。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明靖珩倒是眼前一亮,笑眯眯地同她道:“这一身好看!”
云彦芷抚了抚自己松松拢着的腰带,突然觉得有些发热,对他道:“怀孕腰都这么粗了,还好看呢?”
明靖珩却是哈哈一笑,道:“就是怀了孕了才好看。”
雪霁瞧二人气氛正好,便借口打水出了房门。待她走之后,明靖珩的手臂换上了云彦芷的腰,将头埋在了她的小腹之上。
“真好。”
云彦芷轻轻扶着他的发髻,一路颠簸,头发有些乱。但她心中却是暖洋洋的,如同笼罩在冬日暖阳下一般,懒洋洋的让人不想说话。
“之前我和大少爷的事情……”
他的手臂骤然收紧,脸埋在她身上,发出闷闷的声音:“你别解释了,我不想听。”
“你……不介意药的事情吗?”
明靖珩从她身上抬起头,却是躲开了她的目光。
“怎么可能不在乎……我只是不晓得怎么和你说。”
“当我知道你擅自吃那种药的时候,气的几乎要疯了,看谁都不顺眼,罚了整个京畿营绕着大营跑了十圈。”
“可是等我知道了你们之间的事后,我却后悔了。”
他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她:“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过得特别顺遂,人人都觉得我是天之骄子,前途无量,我一辈子都那么顺遂,连第一次上战场都能立大功。可是却偏偏栽到了你身上了。”
“我后悔在请指赐婚前,没有向你表明心意。后悔我从前过得太自我,一点都没看出来泽效同你之间的感情。”
“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他。我觉得,我毁了你们,尤其是你的一辈子。”
云彦芷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眼里有着切切实实的恐惧,那时从未在他眼中出现过的情绪,云彦芷突然觉得有些心疼,蹲下身去,抱住了他。
明靖珩的头埋在她的肩上,他的呼吸温热,就在她的颈间。
“幸好……幸好……”他喃喃地说着话。
她亦是觉得幸好,幸好他愿意对她放手,将一切都告诉了她;也幸好,这一世,她终于还是爱上了他。
幸好,她有了这一次重生的机会,纵然有着那么多的偏见和误会,他们仍是走到了一起。
明靖珩在院子里陪着云彦芷用了早饭,便要回明家去了。
京城的朝局紊乱,这是他遇刺的第二日,不只有多少蠢蠢欲动的人,要借着探病的由头,上门探他的口风。
云彦芷陪着明靖珩走过门前的那片芦苇塘,指着那芦苇对他道:“桂花开的时候,这些也就变黄了,母亲特别喜欢枯掉的芦苇,总是命人摘了,插在瓶子里。”
想到明老夫人,她突然有些难过。
明靖珩握了握她的手,对她道:“别着急,总会好的。”
是啊,总会好的。
有得必有失,明靖珩肯为了她放手,难道她还不肯为了他,去挽回明老夫人吗?
她突然就沉下心来。
云彦芷看着他上了车,乡下的早晨,虽然太阳已经升起,却仍是有些冷的,云彦芷仰着头,对他道:“回家之后,去床头的那个百子图的箱子里找一找,应该有换洗的衣物,记得换好,可莫要让人察觉了!”
他笑了笑,突然似是摸到了什么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瞧,我带了件衣服出门的!”
竟是那件从前,雨晴代工,做给他的,宝拉色落花流水纹的披风。
她想到当时为了应付差事,她只在显眼处匆匆纳了几针,他却高兴地跟什么似的,还没收好边,就穿上去了广东。
她笑了笑,对他道:“这件做的不好,你等着,今年秋天,我给你做件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