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转身对来人行了一个大礼,轻声道:“参见陛下。”他并没有等到意料中的声音,周围静极了,仿佛连虫鸣的声音也一瞬间收敛了。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可只要想到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掌握着所有人生死大权,想要要对黎家动手很简单,甚至不需要花费力气,只要稍稍流露出些意图,多得是的人想取代。
明明是初夏,夜里还有些凉意,他低着的头竟冒出了许些汗意。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脚底下的影子巍然不动,稍稍抬起眼还能看见那明黄色的靴子上,密实的针脚,上面绣着象征尊贵的云纹,或许是因为微服私访,所以并没有看见龙纹。他看见那双脚动了下,衣袍一撩,坐在了一处,脚底下的影子动了起来,可依旧没有出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只知道自己腰部传来不适的感已经逐渐变成了酸胀,但他仍没有动一下。他突然能体会到那些武将说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感觉了。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之前喝下的酒好像从胃里一股脑的冲到了头上,让他有些发晕,甚至想吐。
他连忙闭了闭眼,咽了咽口水压下去,他察觉到那人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一股莫名的压力压在他身上,让他的腰又弯了一两分下去,他依旧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滋味了。就算是小时候犯了错,也不过是被爹罚跪面壁思跪,可腰上的酸胀刺痛感越发的强烈,让他有些忍不住想叫出声。
许是那人觉得也觉得差不多了,这个下马威已经够让黎子昂明白了,他突然轻轻笑了,在这样的夜里十分温柔。他的嗓音听起来极为醇厚,仿佛酝酿开的一壶酒,也很年轻。“黎爱卿这么行者礼不累么?朕既然是微服私访,那自然是一切从简了。”
“快些起来吧。”他的嗓音细听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在这样美的月色中却让黎子昂感到心寒。世人都以为黎家和殷家是一边的,因为他与殷常私交甚好的关系是众周所知的,可实际上黎家效命的还是皇帝。他们两都心知肚明那层关系,可仍是这样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怎么能不让他感到心寒。
黎子昂越发觉得不是滋味了,可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黎家的生死还在这人手中,想到这里他对着皇上行了一个大礼,恭恭敬敬的,就如同上朝那般。行完后才直起身坐到身旁的石凳上,一坐下去,腰部那弯久了的地方就像被蚂蚁啃噬了一般,又痒又痛,动一下仿佛都能听到呻吟声。
他的腰有一处暗伤,在早些年,皇上还是个太子的时候,他为了救皇上挡了一下,从那时候起只要碰到阴雨潮湿的天气,他腰就会酸痛。所以他的腰杆总是比别人挺得直,并不是他黎家身份带给他的矜傲,也不是皇上宠信带来的权势,只是单纯的因为那样会舒服一些。
可就算是这样,皇上罚他的时候仍是毫不顾忌,甚至是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说是微服私访但这尊称一直未改过,可不就是变相的敲打么?短短的时间内,他就把皇帝这个人里里外外分析了一遍。可越是这样,心就越发的止不住下沉,同时也让他觉得害怕。
“子昂,我们好久没有这样秉烛夜谈,赏月对酌了。”皇帝长得很年轻,面白无皱,一说话眼睛就会微微有些弯,看起来似乎很是亲近。他穿着天青色的绸缎,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在月光下隐隐有些发金,看起来很是尊贵。一头乌发被束在脑后,越发凸显了他俊秀的五官,甚至笑起来嘴边还有若隐若现的梨涡,带点青涩和稚嫩。
“我坐上了那个位子后,就感觉和你们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阿常也是。”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也把黎子昂的就被给满上了,对他一举,在后者错愕的表情中仰头饮尽。“真怀念那时候我们三个在一起玩的时光,你如今有了黎墨,阿常也有了织桃,可惜我膝下的皇儿被皇后看得紧,不然定也能像我们儿时那样。”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都是在说他们以前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光,眼睛有些弯,衬着嘴角边若隐若现的梨涡,看起来十分亲近,就好像半夜找他是特地来叙旧的一般。其实他说的很多事情,黎子昂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便也不敢怠慢,见皇帝说到兴起时,也跟着应上几声,一时间看着还真有些宾客相谈两欢怡的意思。
等皇帝再一次给自己满上酒时,却发现只倒了一层浅浅的杯底便空了。瓷白的杯底倒影出小小的月亮,他晃了晃,波纹荡漾,就好像搅碎了月光一般,让他不由得看着有些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我有一件事始终很苦恼,欧阳家和殷家都是勋贵之家,偏偏又都在我当初登基时帮了忙,”他回过神后看见黎子昂仍是之前那低眉顺眼的模样,掀了下嘴皮子,也不再谈那些往事。他把杯中仅剩的一点酒,浇在了地上,顿时一股醇香就在空气中弥漫开,闻入鼻中还有几分劲头,他却偏偏喝了大半壶。
“欧阳家心有不平,可拿什么和殷家相比?殷家自京朝开国以来便存在了,而欧阳家不过是一介新贵。有野心是好事,怕的就是无欲则刚,但欧阳敖又哪来的勇气在大殿上屡屡和阿常叫板?”黎子昂听了心里一惊,他不知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可现下只有他两,打太极显然是不明智之举。
“子昂,世人都称赞你才识过人,你帮我想个法子可好?”他的声音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变过,那双微弯的眼睛也极为清明,看不出一点醉的神色,仿佛他之前喝的不是酒而是水。“我不愿阿常再被如此针对,可偏偏我又不好插手。哪怕是我的一句无心之语,都能被那些个大臣揣摩出一朵花来,当做暗示然后跟风站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