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正式开始,返校日,陈钰斐回学校取成绩单。
一张写着自己姓名和学号的盖章硬纸被老师递到她的手里,陈钰斐深呼吸,慢慢将视线落到成绩栏。
英文——95分
微积分——97分
体育——90分
……
微观经济学——99分!
随着视线扫过最后的评语,陈钰斐的血液一瞬间涌到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她的大脑好像要爆炸一般。
这估计不是挂王韩老师给的分数,陈钰斐傻笑着端起自己手里的成绩单,在身边其他取成绩单同学莫名其妙地注视之下,往办公室的门外走去。
怎么可能呢?陈钰斐坐在湖边,拿起身边的石子砸到湖心,平静如镜的水面打开一圈圈微波。第一次为了成绩而这样担心,好再结果是自己想要的,陈钰斐紧了紧脚下布鞋的系带,抱着膝盖埋头傻笑起来。
考神显灵了!一定是自己走了狗屎运,陈钰斐现在都不相信自己临时起意的胡编乱造能够拿到全班最高分,要是老师回头发现分给错了,白兴奋一场,她估计会拿着新改的成绩单一头扎进碧丹湖里。
陈钰斐叫了黄包车回家,一路上,她都在隔着书袋抚摸那张近乎完美的成绩单。心里憋了一个星期的大石头落了地,她这下得多吃几碗饭补补坏死的脑神经。
回到家,陈夫人正在跟街坊的夫人太太们打麻将,客厅里开了两桌,涂脂抹粉的阔家太太们有说有笑,鲜红蔻丹捏着手里的麻将牌,扔到桌子中间的绿布上去。
“胡了胡了……连七对,车轮滚滚,看看我今天这个运气!”一个深紫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在笑着推倒面前的麻将牌,冲陈钰斐的母亲显摆自己的手气。
旁边的中年胖太太仔细检查年轻女子的牌以防诈胡,也顺手推倒自己的牌说道:“诶呀!诶呀!就差一点点,要是碰一张六万,我也能赢。”
陈太太套着铜胎掐丝珐琅戒指的短粗小手拿起桌上的钱,爽快地放到年轻女子面前去,笑道:“以兰今天的手气不要太好啊,你看看手边儿的钱,比我们几个老人加起来的都多!”
林以兰数数面前赢来的钱,说:“那还不全因为您家是宝地,过去我在老家打牌,总是去输钱的,今儿个可是见着回头的了!”
陈钰斐把手袋交给葛香,来到正在“叮了咣当”洗牌的陈夫人身边,先是跟她的牌友打了招呼,而后俯在妈妈耳边说道:“妈,我成绩全上九十了,尤其是微观经济学差点儿满分。”
“是吗?”陈夫人拍拍陈钰斐的手,笑着跟桌上的牌友打趣道,“熙熙这次啊,又是年级第一,今天开心,我得多摸两圈,没准全都能赢回来!”
林以兰见陈夫人开心,翘着兰花指捂在嘴边,对身旁的陈钰斐说道:“熙熙,过来打两圈不?你妈妈说要全赢回来,我可得捂着钱袋跑了,千万别都输回去!”
陈钰斐赶紧推脱,笑着摇摇头,道:“表嫂还是自己玩吧,我不太会这些东西!”
胖太太接过话,黄色眼影的杏核眼瞟了一眼陈钰斐,又低头码牌道:“这可不行,以后嫁了人,免不了要跟婆婆嫂子那些女眷打打牌,小的溜的消遣消遣。熙熙你别成天儿只知道学习,老话儿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多了,最终还是要嫁人的!”
陈钰斐“是是是”地笑着迎合着,走到另一桌拍了拍三姐的肩膀,轻声道:“三姐,打完了过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一圈完毕,陈钰善跟着陈钰斐到了二楼的阳台。下面是陈家的小花园,花圃里开着荷兰进口的郁金香,花农老陈正站在篱笆旁边抽烟,叉着腰跟隔壁的佣人聊着去年老家的收成。
陈钰斐双手撑住面前的大理石围栏,转头对着陈钰善说道:“三姐,三姐夫在警局有认识的人吗?”
陈钰善见陈钰斐脸色凝重,这个妹妹不是没有求过她,每次她有什么犯难的事,都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今天也是。
陈钰善眨眨眼,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钰斐咬了咬嘴唇,眯起双眼:“我同学余涵的哥哥在老茶船业跑货船,还是个小领班。前些日子有一批货在码头被警察局的人搜出了烟土,他解释不清,被人带走关起来了。”
“具体什么时候的事?”
陈钰斐想了想今天张余涵在宿舍收拾东西时哭哭啼啼告诉自己的话,说道:“一个星期前!对了,她哥叫张朝中,能不能让三姐夫去问问现在的情况?”
陈钰善见陈钰斐很是着急,便答应下来,下楼打电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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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送别》李叔同
这届大四学生的毕业典礼安排在民国四年七月十五日,农历乙卯年六月初四。
圣琼安学院的校长高荣兴站在主席台上,随着校合唱团的《送别》伴奏为每一个大四毕业生发放毕业证书。
学生们轮流上去,接过高荣兴递来那张烫金花边的毕业证书,听完他最后的叮嘱,在激动或伤感中鞠躬,慢慢下台。
陈钰斐坐在台下,看着赵康一身崭新的黑色西装,乌黑头发整齐背在脑后,意气风发地走上台阶,径直来到高荣兴的面前。
“祝贺你,顺利毕业!”高荣兴跟赵康握了手,老人的力度明显比跟其他同学不同,更重一些,“以后到了社会上,要靠自己的力量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靠自己的力量”,这句话说的很有深意。
赵康点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很腼腆,让高荣兴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双手接过毕业证书,赵康看见自己的名字被遒劲有力的小楷字体写在上面,旁边是校长高荣兴的印章,两者搭配,竟有着说不出来的和谐。
“谢谢校长四年的栽培,我会铭记您的教诲!”赵康退后冲着高荣兴深深鞠了一躬,将毕业证书卷成一个圆筒,缓步走下主席台。
底下的学生们纷纷掩面,不知道是合唱团的歌声太悲凉,还是赵康离开之后她们便不能再见到心中的男神。总之,赵康在台上的一分钟之内,女生们的啜泣声大过了歌声,往陈钰斐的耳朵里钻。
典礼结束后,赵康和特地前来祝贺他毕业的家人们在学校里合影留念。
从湖南回来的赵老爷和赵夫人把儿子搂着夹在中间,从丽欣影楼请来的洋人摄影师按动木壳牛皮相机的气动快门球阀,照下了一张被后来的某人珍藏一生的照片。
陈钰斐抱着赵康的西装外套站在一边,他是折腾热了,也不在乎是否西装革履,穿着衬衣便和二哥和小老舅跑到碧丹湖畔喂鸭子去了。摄影师在他们后面抱着三脚架使劲追,只为了不错过赵康今天的每一处美好回忆。
“熙熙,你跟乔铮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赵夫人坐在长椅上,拉起陈钰斐的手,“你大哥对鸾儿很好,令尊与令慈也都是不可多得的大善人,做长辈的,我是十分信任你的人品。乔铮是我弟弟,他从来没有吃过苦,爸爸又宠着他惯着他,难免会在照顾人的方面有所欠缺。你们二人今后要互相理解,夫妻之道在于交心,相知方能相伴。”
陈钰斐微微颔首,她的脸上挂上一抹红晕,热热的,令她不由得低下头,看向臂弯上赵康的西装。风儿刮得甚是喧嚣,撩拨佳人发丝,挡住她的视线。
赵老爷见陈钰斐害羞,半天没说话,便接过话,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都以为赵康会和你成为一对儿,没想到,乔铮反而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熙熙成了赵康的小舅妈,以后你们两个就不能再打打闹闹了,要是这个小子再跟你皮,你就过来找我,我揍不死他!”
陈钰斐嘴边露出了浅浅梨涡,赵夫人的手还在攥着她,有着柔柔软软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