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她远点比较好。赶紧把她和她同事的尸体送回城,趁早甩掉她吧!
老张暗自想着心思,一边沉默地开着车。
天色逐渐变暗的时候,卡车距离东南方向的主城区越来越近,省道两侧的楼房也越来越多,并且可以见到不少居民冒着户外的沙尘、举着各种灯具在路边摊一带活动。虽然气候恶劣,但是该买菜的时候还得买菜,他们脸上裹着各种遮挡风沙的护具,走来走去,挑选商品。
这一段路车辆有些多,老张的卡车速度降了下来,但没有停。当卡车驶过一处规模较大的农副食品市场的时候,沉默许久的知雨突然问道:
“师傅,你是要在这里卖菜吗?”
老张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我不是卖菜的,我是跑运输的;我的菜也不可能直接卖给商贩,必须先送到蔬菜公司,然后统一调拨到各地;假如直接卖菜给商贩或市民,一旦被管理委员会发现,我不光要被辞退,更有可能要受处罚……老张心想,这么多复杂的理由,说了她也不明白。
“不是。”最后老张只回答她两个字。
过了几分钟,相对繁华的闹市区被甩在身后,卡车开始下坡,沿着一条原本是河床的坡道土路往东边行驶。
沿旧河床前进了大约一百米后,周围的景物渐渐消失,房屋、灌木、枯树、市民都不见了,只剩下脚下漫无边际的沙地,以及周围几乎完全一样的土黄色空气。
他们开进了长江旧河道。
旧河道宽约1.5公里,地势非常平坦,行驶在河道内时,四面八方除了尘霾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让人感觉车辆仿佛是行驶在一片虚空中一般。
老张按照指南针的指示,牢牢锁定东南方向的特定角度行驶,车速不敢提得太快,因为要时刻防止对面会有车辆冲自己开过来。
他眯起眼睛朝城区方向竭力眺望,但最终什么都望不见。空气中除了灰尘还是灰尘。
一年中,偶尔会有几天,气象情况好转,能让人隐约望见城区那些高楼的身影。每当那时,老张都会觉得心情好一些。今天他没那么好的运气。
“师傅,你怎么不走旧大桥走?”一直在好奇地朝车窗外张望的知雨,此时突然问他道。
“那里会堵车。我不想在城外呆到天黑。”
“哦,那好吧。”
开到长江旧河道的主航道中线附近时,前方地面上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三角形金属物体。原来是个已经严重锈蚀的内河航标。卡车略微转向,绕过航标,继续朝前驶去。
知雨突然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师傅,今天是我第五次失去同事了。”
“什么?”老张不禁追问道。
他本不想多事,但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里的好奇。
“……小朱跟我一起做节目有快半年了。没想到今天他也走了。这已经是我第五回遇到这种事情了。”
第五回?也就是说,这个女人此前已经连续四次见到有同事死在自己身边了?
难怪她对死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老张心想:像你那样在风暴里大喊大叫、暴露自己,也怪不得你的同事会一个接一个倒霉呢。
“下次你再吸取教训吧。”老张回答道。
“是啊。下回我把谁喊上好呢?小陆?小齐?嗯……”知雨用手托着腮帮,低声嘀咕起来。
老张心里忍不住想,谁要是跟这种人当了同事,那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了。
路面逐渐变得重新颠簸起来,车头前方慢慢浮现出一道狭长的黑影,从左到右横贯视野——终于能够看见城区的防尘墙了。这是一堵高大的防护墙,沿着长江旧河道,将整个主城区与西北部城郊隔离开来。
到了这里,路面上已经是车水马龙。老张心中稍稍有些振奋。他跟在前方车辆身后,顺着周围土地上安插的道路灯的提示,沿车行道逐渐驶向城区入口。
十来分钟之后,天色已经十分昏暗,而老张也总算开进了入口检疫站里。
一见到人多的地方,知雨马上来了精神,抢在老张前面开门跳下卡车。检疫站装有抽气机和防尘胶帘,室内空气是干净的,知雨迫不及待掀掉自己的面罩,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来,脸上充满愉悦的笑容。
下车后,老张也摘下了自己的防尘面罩。他发现摘掉面罩的知雨看上去更加年轻了,保养的很好,且脸上充满着城里人特有的无忧无虑表情。
“要是我能像你这么开心就好了,这会儿我可有大麻烦啊。”
老张当然笑不出来。他的货厢里还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死人呢。
享受完新鲜空气后,知雨喊来检疫站的安保人员,亮明自己的证件,并和他们低声耳语几句。安保人员顿时紧张起来,很快就喊来了一帮出入口管理局的警察。看着一大群穿橙色制服的警察朝自己这边跑来,老张心脏砰砰直跳。
说不紧张那绝对是骗人的。一方面是尸体的问题,另一方面,他在担心自己收缴的那些土匪武器被警察没收。
幸好警察们的注意力全都只放在男记者身上。他们合力将那具尸体抬出车厢,搬运到管理局办公室里屋去。
老张和知雨随后被两个警官带进会议室做了一番口供;全部折腾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啊……好累。”走出管理局办公室的知雨伸了个懒腰,说道:“忙了一下午,到现在水都没喝上一口。——师傅,您有水吗?可以卖给我吗?”
她冲老张微笑起来。老张感到很惊奇:似乎这个女孩完全不知道忧愁的样子。
今天你可是遭到了土匪的围攻,差点没命啊!你的同事都已经不幸遇难了啊!怎么现在你还一脸轻松的样子?
他从自己马甲里掏出一支水瓶来递给知雨。瓶子里的水是满的,总共有5毫升。他表示不需要收钱。
知雨拔开塞子,仰头将水一饮而尽,空瓶还给他,然后抹抹嘴说:“谢谢师傅……对了,我该怎么称呼您?老是叫您‘师傅’总觉得不太合适。”
老张想了又想,最终摇摇头,没回答她。
反正很快就要谁也不认识谁了,何必多说呢?
现在,根据约定,分手的时间应该要到了。老张从不习惯与人告别。他一声不吭地上了卡车,发动车子,看了一眼后视镜,准备倒车离开。
副驾驶的门“砰”地一声被人打开。
知雨盘着扶手,微笑着爬进了车厢里。这令老张目瞪口呆。
“师傅,不好意思,还得再麻烦您一下,”她说道,“我想请您把我带去电视台,就在鼓楼广场的管委会大楼那边。——我帮您指路吧?谢谢啦。”
这套自来熟的话语,在老张看来十分可笑。
南京,这座拥有近三千年历史的“十朝旧都”,从玄武湖到紫金山,从明城墙到纵贯市区的秦淮河,再到横亘城北的长江沿岸,几乎每个角落老张都去过。“指路?”老张心想:“我十几年前在全市跑来跑去帮人搞运输的时候,你恐怕还在上学吧?”
那时候,城区里的尘霾还没有那么严重,空气可见度还没有现在这么差,不存在什么保护区、隔离墙、防尘膜,治安也比现在好多了。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每个人都能基本得到温饱。那时候人口可比现在多啊……
“师傅,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短暂陷入回忆中的老张,被女记者明亮的嗓音唤醒。
这个女人已经系上了安全带,完全没有任何局促不安。
从那一刻起,老张终于意识到,这个名叫沈知雨的奇怪女记者,自己真的是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