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现在已经完全确定,这个名叫沈知雨的女记者,绝对不是正常人——她自说自话爬进老张的卡车,自来熟地扣好安全带,理所当然地要求老张开车送她回管委会电视台,就好像老张是她自己雇来的出租车司机一样。
真是荒唐到家了,老张心想。
他内心对知雨生出了反感和鄙视之情。
——这帮城里人总是这么不可理喻。
老张回忆起,自己这些年与那些“纯种城里人”,也就是自出生起一直生活在大城市里、从小到大只呼吸过人工压缩空气、从未见过城外荒漠是什么样的那些人打交道的历史。
这些所谓的文明人,终其一生就像小孩一样,什么都不懂,以为生活就应当理所当然那么舒适、那么和平,却不知自己吃的那些高级配给食物全是由城外人运来的,自己喝的那些淡水也是由老张这样的运输司机一桶一桶冒着生命危险输送进城里的。就这样,这些人面对老张这种“城外人”,却总抱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看着知雨坐在旁边,怡然自得在整理头发的样子,老张心中的厌恶越发强烈。
但是他毕竟不想生事。总的来说,他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实人。
“这世道,老实人死路一条,但不老实的人死得更快。”这是老张的前辈们告诉他的教诲。
现在就把她轰出去当然容易,都不需要用枪,只要亮出自己藏在小臂里的匕首就行。但是天知道这女人回头会怎么报复?她大概只需要给检疫管理部门抵个纸条,就能让老张从此以后再也没法拉货入境。电视台和检疫部门都在管委会大楼里,这种事做起来简单得很。
这女人可是个连续五次害死同伴的“灾星”啊!
没办法,暂时服软好了。
老张无奈地开始倒车,同时对知雨说:“可以是可以,但是女士,你瞧,我车上还有那么多货要去卸,不能耽误了工时啊。”
知雨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
“啊,对啊,我差点忘了,您还有一车货要去送呢!明白明白。”
老张心想:既然现在都已经明白了,那你还不赶快下车?
“没关系的师傅,我不赶时间,我就跟您一路同行吧,等您把活忙完了再送我回去也行,顺便我也能够探访一下您的日常生活轨迹,也算是工作取材吧。”女记者笑吟吟地对老张说。
……这都叫什么事儿!
老张拐弯抹角地问她:“那你同事的遗体怎么办?你总该护送遗体回你们单位吧?”
知雨摇头说:“没关系不要紧,刚才检疫站的警官们回把他送回去的。相信我,师傅,我处理这种事情比较有经验。”
事已至此,老张彻底无言以对。
重新开进检疫车道后,检疫人员只是做做样子简单看了几眼,就将老张的卡车放行了,这让老张心里总算舒服了些:看来带这个女记者同行终究能带来一些方便。他加大油门,沿着车道边的聚光灯一路向东开去,很快驶出检疫区,进入主干道:中山北路。
紧邻检疫区有两处空气保护区,老张要去的蔬菜公司位于其中一个区域内。沿中山北路行驶不到两公里后,卡车朝南一拐,前方的空气中隐隐露出一圈半圆形的红色提示灯;再往前行驶几分钟,提示灯越来越近,空气里已经能渐渐看出有一块巨大的灰白色半球形物体,笼罩在视线前方。那是空气保护区用来隔绝尘霾的巨型薄膜罩。
目的地快要到了,老张精神有些振奋起来。现在是八点,天色已晚,路上的货车不多,老张的卡车几乎没排什么队,很快驶入薄膜罩的气闸口。
今晚的气闸看守跟老张是老熟人,一见他就热情地打着招呼。同时,那看守也注意到了知雨,眼神立马亮了起来。
“——哟,老张,你这家伙……这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老张连连摆手。
知雨非但不计较,反而一脸笑意地冲那看守说道:“老师傅,晚上好!”
卡车开进去之后,气闸看守羡慕地摇着头,慢慢走回岗亭内,心中再次追忆起自己年少时的那些风流往事……
蔬菜公司所在的这处空气保护区,面积约有三平方公里,形状为一个标准圆形,贸易所管理中心大楼位于圆心,保护区边界各处距离圆心基本都是一公里距离。一公里不算远,但由于保护区里聚居了太多的人,道路狭窄拥挤,因此老张的卡车在路上堵了将近半个钟头才最终抵达圆心附近的蔬菜公司。到达目的地后,他低声叮嘱知雨一句:“在车上等我,不准下车”,然后自己跳出车厢。
落地后,他取下防尘面罩,大口呼吸起保护区的空气来。夹杂着浓烈蔬菜味道的压缩空气进入他的肺部,令他浑身一抖,精神略微恢复了一些。
周围这时已经聚拢来了一批与他熟识的司机和蔬菜公司工作人员。此时晚餐时间已经结束,他们无所事事,全都跑来看热闹。
老张今天回来的太晚,很多人都以为他在路上遇到了不测。所以这会儿,大家十分热情地聚拢在老张身边,等他说点新鲜事来。有人给老张递来一盒晚饭,这是之前大家帮他代领的。
老张没有食欲,也不愿意多解释什么,敷衍了几句之后,开始往车外搬运货物。蔬菜公司的员工们吆喝起来,喧闹地一箱接一箱递送那些装蔬菜和罐头的箱子。
这趟活本该是挺令人愉快的,老张心想。他今天一共运进城三十多箱货,其中罐头三百多个,真空袋有七八十大袋,钱到手后扣去进货成本、汽油钱、水和干粮的消耗、车辆损耗,大约能赚够一个半月的生活费;这其中再扣去房租费和可能出现的车辆维修费用,足够他在家里逍遥地休息一个礼拜。
但是现在,一切好心情都不复存在了。
遭遇土匪,遇见死人,亲手杀人,碰见警察,过去近十年来都没遇到过的倒霉事,今天一天全赶上了。今天自己没死在荒郊野外,那是自己运气好。想想就后怕。
老张站在货箱最里面,一边低头搬箱子一边叹息:真是不吉利!搞运输的司机就怕碰见不吉利的事,“祸不单行”这句老话有时候偏偏就特别准。
他低头瞄了一眼脚下的货箱地板。
地板下的暗格里,还装着那些收缴来的土匪枪支。
“得尽快把它们处理掉,钱多钱少无所谓,千万不能给警察发现了……唉,麻烦事全凑到一起来了!”
突然间,老张感到,车厢外原本喧闹的人声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外面那些人瞬间全都安静了下来,叫嚷声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窃窃私语。
他浑身紧绷起来。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来了?来找自己的?
完蛋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老张放下箱子回头看车外,外面那些人正集体看向某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