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副台长说出“我要枪毙他”这句话的同时,老张的思维已经陷入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
他完全确信,对方即刻就会开枪杀死自己。
在当下的世道里,有权逮捕、处决土匪和犯罪嫌疑人的不光只有警察,正规部队、地方保安部队、管理部门下属的武装保安、防走私及贩毒部队等等……几乎可以说,只要是有正规执法权并且手里有枪的人,谁都可以随时枪毙那些在自己看来有犯罪嫌疑的人。有时候,他们会“执法”过当,杀死一些真正无辜的人,他们自己也会因此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但同时,那些被他们误杀的人也就这么死了。即便法律制裁再严格,也换不回这些被枪毙者的生命。
高副台长是管理委员会高层干部,当然拥有配枪证和执法权。
他现在想毙掉老张,在法理上没有任何问题。
老张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死。
顺着脑后皮肤的触感,老张甚至能感觉出,高副台长抵在他脑后的手枪的枪口尺寸。是制式手枪。九毫米的。
接下来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在场的所有人虽然全都看见了,但他们眼前所能见到的景象总有些模糊,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只有老张和高副台长本人能看清。
——老张高高举起的双手,在0.1秒之内伸向脑后,手掌紧扣住高副台长手枪的套筒和底座;老张腰部使劲,全身扭转,脑袋避过枪口,同时两只胳膊用力将高副台长手里的枪硬是拽了出来,夺到自己手里;他在刹那之间后撤半米,调转枪口对准高副台长的双眉之间,左手拉下手枪套筒,右手手指在又一个0.1秒之后扣下扳机。
这一切,全都是在一瞬间,由老张的本能反应所作出。
“啪嗒”
老张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
手枪没有击发。
他侧头一看,手枪的套筒卡在空膛挂机的状态,没有子弹可供上膛。
这是一把空枪。
他被耍了。
老张浑身冰冷,右手一松,任由手枪坠向地面。
“啊!”
“你们几个放下枪!全都不要开枪!”
直到这时,周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知雨高声惊叫,武装保安们手指全都已经摁在扳机上,而高副台长则对武装保安们不断大喊:
“枪里没有子弹,不要开枪!把枪放下!”
而老张则再次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一片冷冰冰的寂静,突然被高副台长的大笑声所打破。包括老张在内的众人惊讶地看着他乐不可支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跟你开了个玩笑,吓到你了吧?”高副台长一边拍着膝盖大笑,一边朝老张抱歉。
他走到老张身边,捡起空枪收好,然后将老张扶起来。
“——刚才你夺枪用了多长时间?半秒?三分之一秒?应该差不多吧。”
高副台长让老张放下双手,拉着老张走到知雨面前,笑容满面地对一脸茫然的知雨说道:
“你瞧,知雨,假如那把手枪里有子弹的话,在那半秒钟不到的时间里,我已经死了。”
他收住笑容,盯着知雨。
“现在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要不是我提前做了准备,现在我已经死了,而你,还有你们——”他环视周围那些武装保安,“——你们也全都已经死在他枪下了。”
“高副台长,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知雨缓过劲来,顿时感到一阵愤怒,质问着他。
“丫头,我这是想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残酷’。”
他继而搂着老张的脖子,微笑着说道:
“张师傅,你证实了我对你的猜测,非常感谢。——这样吧,为了表示我诚挚的歉意,我请你吃夜宵如何?正宗猪油排骨面,原汁原味,就在我们台餐厅里。走!”
老张此时仍旧处于迷茫之中,不由自主地被这位高副台长拉着走向中央保护区的气闸门入口。知雨也被要求一起过去吃夜宵。
“这个人是不是有病?他想要对我做什么?”老张心里嘀咕。
过了几分钟,几人穿过气闸口,进入中央保护区内部。
每一座城市,都只在核心行政区设有一个中央空气保护区,而由于价值重大,中央保护区内的空气净化设施要比城内别的保护区功率更大、效果更好。进去之后,老张顿时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清香,那边是纯净的、含氧量较高的高质量新鲜空气的味道。
这股气息令老张浑身舒畅,与此同时,他一直迷迷瞪瞪的头脑也逐渐清醒过来。
随即,他猛然感觉到一丝后怕,背后一层冷汗迅速冒出。
“我居然能活下来!”
方才在气闸口外,在夺枪反抗的那一瞬间,老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高副台长和其他人,自己活下去。
那个时候,老张是真的已经做好了杀光在场所有人的准备。因为脑后那把手枪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
多年的军事训练,已经让这种战斗本能在老张的内心深处牢牢扎根。
而现在,大口呼吸着清香的新鲜空气的老张,头脑开始清醒过来。
他随即变得后怕:如果当时自己真的扣下扳机杀了高副台长,那么后面又会怎样呢?
八杆防暴枪对着自己。
就算挥挥手,再杀掉三四个武装保安,那也没用。剩下的人一开枪,自己依然将会脑袋开花。
就算真的把他们全干掉了,那后面又会怎样?
他会被全城、乃至全国所有的警察和部队通缉。
司机是干不下去了,他将失去活路。
他只能加入土匪集团,或者变成单枪匹马劫掠的“孤狼匪徒”。
从此以后,他将就这么孤独终老。终有一天,他必将死在城外荒漠那满天遍地的尘霾和沙暴之中。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真悬哪。”老张不禁感慨。
他随即又想到一个关键问题:那个高副台长为什么要跟自己开这种致命的玩笑?那人究竟想干什么?
进入中央保护区后,脚下的中山北路仍在延续。老张跟着知雨和高副台长,在那帮保安的陪同下,顺着旧时代的人行道朝前走。由于空气比外面洁净许多,他此时已经可以在照明灯具的帮助下,看到前方那栋如高塔般宏伟的巨大建筑——高耸入云、被居民们俗称为“大塔楼”的摩天大厦。
那就是这座旧都的城市管理委员会所在地。
老张听过传说:这幢大厦总共有一百层楼,五百多米高,高到连中央保护区都放不下它,只能在保护区是在它最高处有个顶楼餐厅,专供管理委员会的高官们使用,并且那里的海拔比雾霾层还高,在那里吃饭,能从窗外看到真正的蓝天。
现在,虽然已经到了深夜,但那栋楼靠近地面的楼层依然灯火通明,大厦入口处附近的平房和商铺有些也还亮着灯,完全不受宵禁令和停电时间的影响。果然不愧是中央保护区,里面处处都有特权。
老张跟着其他人走到中山北路的尽头,也就是其与中央路、北京东路、中山南路等几条主干道的交汇处——原鼓楼广场的中央,发现此处是一座占地面积广大的停车场,存放着大批质量和价格都很高的优质车辆。其中,有两辆外形奇特黑色旅行车引起了老张的注意。
那是两辆刷得乌黑的桑塔纳旅行车,就连车窗玻璃都贴上了墨色的日光膜。
在老张看来,那两辆旅行车非常怪异,很不多见。黑色车在雾霾天气里是最显眼醒目的,倘若在缺乏治安保护的城外郊区行驶,将会给自身招来很大的风险。看来它们是只在城内使用的特殊车辆。
他身旁的知雨也已经注意到了它们。知雨停下脚步,失声喊道:
“啊,是灵车!”
高副台长点点头,低声对她说道:“没错。这是为我们同事的葬礼所准备的。”
“可是,为什么会有两辆?小……小朱的话,只需要一辆啊。”
小朱就是那个不幸遭遇匪徒袭击身亡的男摄影师。他死去时的情景再度在老张脑海中浮现。
“你说得对。可是,我们今晚有两场葬礼要办。还有另一位今天才刚牺牲的同事,他也需要。”高副台长回答。
“另一个?是谁?我认识吗?”知雨紧张起来。
“不是电视台的,是气象办公室的同事——”
高副台长放慢话音对她说道:
“——是‘绿洲调查团’的。”
知雨瞪大眼睛,原本明亮的双眼此刻变得更大、更骇人。
她高声嚷道:
“‘绿洲调查团’……他们真的回来了?”
“是的。”
“这简直、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有几个人回来了?情况怎么样?他们真的找到‘绿洲’了?”
高副台长冷冷地回答她:
“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只回来了一个人。他今天已经死了。——他们真的找到‘绿洲’了。”
“天哪!……回来的那位到底是谁?我认不认识?”
“你认识的。是你们的冯哥。”
一听此话,知雨顿时一副悲伤的神情,走路也慢下来。
这两个人在说什么?老张从刚刚开始就很疑惑。
——他们口中的“绿洲”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