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管委会食堂的最后一顿午饭,老张半点胃口都没有,一方面是心情很差,另一方面,高副台长周围带了十几名持枪的武装保安,围着他看他吃午饭,换成别人也同样没有胃口。
那些武装保安虽然接到命令要看住老张,直至他离开,但他们所有人都很敬佩老张其人,因此一路上都没有为难老张。吃完午饭后,高副台长安排食堂弄了些剩余的饼干等干粮,交给老张,表示这是一些补偿。
“马上我们开你的车出城,走之前你可以检查一下卡车。顺便路上我们再帮你把油加上。”高副台长对老张说。
老张越发觉得这个副台长的言行举止非常奇怪:他既不厌恶自己,但又不袒护自己,让人摸不清猜不透。
到了停车场,老张发现自己的卡车果然完好无损,里面的东西全都保持原样,并且原本有些瘪气的左后车胎还已经打过气了。
交接完车子,高副台长安排几个武装保安坐进老张卡车的货厢,指挥老张将车沿正北侧的中央路往北开一百来米,开进一条路边有座古代风格钟楼的街巷中。老张发现此处是管委会特别设立的“大钟亭加油站”,只有官方公用车辆才能在这里加汽油和充电。
几个工作人员抬着长长的布制加油管走到老张卡车旁,量过卡车油箱油量之后,掐着表替老张把卡车的油加满。
这倒是很走运,老张心想:司机们都说管委会的公家汽油质量最好,不掺任何乱七八糟的别的东西,今天自己居然有幸享受到这种福利,着实奇特。
他心中越发对高副队长的态度感到疑惑了。
汽油加完,高副队长与加油站工人聊了两句,神态很是轻松惬意;随后他回到车里,一脸轻松地对老张说:“一路往北,往燕子矶那边开,去幕府山保护区。知道路怎么走吧?”
“知道。”老张发动汽车,挂上档开始前进,心里却更加疑惑。
中央保护区北面的气闸门设在湖南路路口,也就是玄武门砖窑厂的门口。出了气闸,老张戴上口罩,看着车窗外那些来回穿梭的大型工业卡车出神——这些卡车川流不息地朝东边前进,排队涌入一堵残破不堪的古代拱形城门,开进砖窑厂内部,将那些用砖窑厂中央沙地特有的泥土烧制成的土砖头装车,然后依次再离开拱门往西行驶,驶向各个需要建筑材料的地方。
此处人多车多,非常热闹,以往有几回老张也动过心思,是否要申请个工业卡车执照,攒钱买一辆能运土砖的车,来这里干活;这里的工资很高,据说还有机会获得中央空气保护区内的员工宿舍居住权,只是工作环境比较脏,所以老张一直很犹豫。
他曾对自己说:等哪天真的攒够了换卡车的钱,不妨来这里试试看。
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卡车上一名武装保安跳下车,跟前方路口的交通警察说了几句,警察指挥那些运砖的卡车暂时停下,让出一条道让老张的车可以往北通过。
开过玄武门砖窑厂那道拱形大门的时候,老张心情复杂地往右看了看那道城门。
这时,刚才一直沉默不言的高副台长发话了。
“你知不知道,这个砖窑厂在‘大灾难’以前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老张摇头。
“猜一猜看看,反正一路上没事做。”
“真不知道……农田?住宅区?运动场?”
高副台长冷笑一声。
“哼,估计你也就只能猜到这里了。也不怪你,相关方面的情报到现在也是最高机密,他们说严禁公开。好吧,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小张,你绝对想不到,在旧文明时代,也就是大灾难来临前,砖窑厂其实是一个湖!”
老张心中一惊,嘴里却不做声。
这怎么可能?
“你再猜猜,那个湖面积有多大?算了,我就直接告诉你吧,我们台的嘉嘉估算过,那个原名可能叫做‘玄武湖’的大湖,水面的面积超过五百万平方米。五百万啊。你对这个数字有概念吗?你敢相信过去的人有这么幸福吗?一个城市内部竟然有超过两个空气保护区总面积的淡水,可以喝的淡水!其实仔细想想的话你也能感觉奇怪:为什么偏偏只有在那座砖瓦厂里才有那种含水分较高的黏土适合烧砖头?其实那就是过去那座大湖遗留下来的痕迹啊。”
卡车继续一路向北开,身后尘土飞扬的货运卡车身影已经远了。前方即将穿过地形复杂的中央门立交桥废墟区,那里的棚户建筑比较多,路很难走,老张习惯性地降低车速。
他听见高副台长继续说着:
“小张,我很了解你们这些跑城郊的卡车司机都在想些什么。你们想住城内却又住不进来,想在城外挣钱却又不敢走远,你们所有人都认定,这座‘旧南京城’是你们这辈子最愿意住的好地方。但是你们真的有太多的事情不明白。
“你们都知道,现在的城内地下水供应还算挺多的,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在大灾难之前的旧南京城,可以直接拿来喝的干净淡水可以说满街都是!嘉嘉他们做过推断,旧南京城里除刚才我说的玄武湖外,光是面积超过一个街区的中等淡水湖就有十个以上,小型淡水湖超过一百二十多个,小型池塘总数超过五百个以上!还有河道,旧秦淮河河道,你们都去过吧?在那个时候,秦淮河主干支流加起来有四五条,全部穿过主城区!更不要提你们这些司机每趟都要经过的旧长江了……”
高副台长用向往和怀念的口吻不断诉说着这些尘封往事。老张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
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人所说的这些所谓“历史”是真的。
管委会的宣传机构花言巧语的水平,老张过去见识过。对逝去的旧文明时代的向往,人人心里都有,但像他这样级别的高级干部,居然还如此坚定地相信,倒还真有些少见了。
说话间,卡车已经穿过了中央门北边的旧铁道口。
名字说是铁道口,其实也不过是一段东西走向的土路,周围一片荒芜,几乎没有行人和住宅。
这附近一带,是连棚户居民都很少的荒凉地区。要再往前开十多公里,抵达旧长江边的幕府山跨江保护区时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我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高副台长指指窗外的名为“旧铁道线”的狭窄土路,说道:“那时候这路两边全是棚户区。在路中央,真的还留着那些古时候的钢制铁轨。那时候大家都很穷,也没什么工具,想把铁轨敲下来也没办法,倒是便宜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光着身子趴在铁轨上,那些钢轨又凉又滑,永远不会生锈,躺在上面睡觉简直太舒服了……那时候我估计你还没出生吧?”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怀念,最终,车子前方的浑浊空气中,已经能看到隐隐有一座长条形的小山坡的痕迹了。
那里就是名叫幕府山的荒凉石头山。直行几分钟后,穿过这片狭长的保护区,就可以出城了。
“在这里右拐。”高副台长突然说道。
“为什么?马上就要到气闸口了。”老张奇怪地问。
“别急啊,你就这么急着跟我告别?”
说完,高副台长朝身后的卡车货厢喊了一嗓子。
一名武装保安凑到驾驶室后窗那里,从窗户中冲老张伸来一把枪。
那是老张自己的双管猎枪。
“出城之前,咱们先去见一个人。”高副台长把猎枪放到老张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