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策搂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阴沉地盯着老张。
“这位老兵,我想在这些人当中,你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的儿子参加你们的行动?现在就跟你们明说了吧:”
他朝调查团众人说道:
“一旦加入你们,跟你们在一起与那些土匪打打杀杀,我的儿子就毁了。他的一生就会毁掉。一个人一旦开始伤害他人,他很快就会对这种行为上瘾起来,因为,人的劣根性便是会对杀死其他人这种行为产生快感。所以以后他将走上一辈子杀人、以及被杀的道路。老张,我这想法,你作为一个老兵,应该是不难体会的吧。”
知雨等人扭脸看向老张。
此时,老张面色苍白,皮肤发烫。他几乎不敢再直视眼前的杨策。
——因为杨策说的是对的。
——他开始理解杨策的想法了。
“可是,杨先生,恕我直言……”知雨的说话声音已经有些变轻了。“……我觉得,任何理想的实现,都需要一定的牺牲才能达成,这……”
“十二年前,我跟你有同样的想法,这位姑娘。”杨策同样放低声量,对知雨回答道:“你说得当然没有错。由于付出了牺牲,我为自己以及儿子获得了能够生存下去的机遇和资源。你猜,我后来牺牲了什么?”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我牺牲了杨瀚的母亲。”
杨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愈发搂紧了自己那目光茫然的儿子。
……
……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在场每个人心里也都清楚,这次“招聘”往下已经没得谈了。
在老张的提议下,知雨不得不同意,车队出发,最后送杨氏父子俩一程,把他们送到位于新港屯田区的住处附近。
当时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嘉嘉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预测说:“我想今晚应该是比较正常的天气,就是说从十一点左右,全城内外都会刮起正常性的七到八级夜间沙尘暴。不过你们刚刚说要去新港?”
她翻了翻地图,皱眉说道:
“就是这张老地图上的‘新港开发区’?那里可是在尧化地区以北、旧长江河道岸边的地带,正好是在‘风道’中心啊。我估计夜里风力可能会更强一点,沙尘也会更多,因为那一带有很多小山包。”
“这样正好,可以更安全。”老张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倒觉得,不如我们在这里继续休整到深夜,然后利用夜间市内人少车少、很多区域有宵禁的条件,趁夜间沙尘暴大的时候,用沙尘暴作掩护一路插过去,你们说怎么样?”
调查团其他成员都觉得这样较好。但是杨策表示坚决不同意。
“——抱歉,虽然我也同意这样很合理,但是我还是坚持马上就带儿子回家。”他拉着杨瀚的手说:“如果你们各位不太方便的话,那完全不要紧,我们现在就走,不给你们增添麻烦。”
知雨和老张都已看出来,这位父亲已经对于调查团抱有很强烈的不信任感,不想再与调查团的人继续相处下去了。
最终,知雨屈服了。她同意了杨策的恳求。
“出发吧,我们送这位老兵和他的儿子最后一程。”知雨宣布道,“把他们二位送到家之后,我们就按照旧地图上的显示,沿着城际道路往东行驶,离开旧南京城的行政区划范围,正式上路。”
“那还剩下一个空缺的保镖岗位,该怎么办?”嘉嘉问道。
知雨低声说:“那没办法,暂时也就只能先空着了。等以后遇到合适的人选再说吧。”
接着,在知雨的分配下,调查团人员分成两拨,老张和知雨乘坐壁虎号,梅子和嘉嘉乘坐白龙号,杨策杨瀚父子俩坐在壁虎号里。经过检查,两车性能完备,电力储存充足,随时可以出发。
“出发。”知雨操控壁虎号车厢顶部的破霾信号灯,灯柱发出长短不一的明亮的摩尔斯密码信号,指示车队前进。
壁虎号在前,白龙号在后,车队开始进发。
杨策还是坐在壁虎号副驾驶座上。杨瀚继续坐在后面,知雨的身边。
车队行驶不到十五分钟,才刚刚开上江东北路路口,杨瀚便又睡着了。至于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小伙子,不禁露出微笑——这个小伙子似乎大部分时间里,都显得很放松、很迷糊,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和害怕。
他越是这样,今天早晨在校舍废墟楼顶上与那卢小姐展开搏命厮杀的他的形象,就越发强烈地浮现在知雨的脑海中。
知雨并未完全放弃,她依然对成功劝说杨策抱有希望。但是此时,她觉得自己不好开口。
老张操纵车子向南拐去,杨策明锐觉察到路线走的不对。“为什么往南走?怎么不走汉中门大街?那是直线道。”
“不可以走那里。”老张告诉他,“我们调查团已经被不少人盯上了,现在这时间正是市区内人流量大的时候,汉中门大街往东,连着是新街口保护区和中山东路保护区,还有中山门棚户区,人多眼杂太危险。我打算走南边旧护城河河道外侧的盐碱地绕过主城区,请你不要误会了。”
作为旧南京城的老居民,杨策对市区道路和地形分布还是很熟悉的。他点点头,表示接受老张这样的路线。
于是车内一路无话。
半个钟头之后,在从水西门一带的荒草地中穿出之后,车队拐向东边,绕过旧护城河,贴着南部广阔的盐碱地的边缘一路前行。这期间,知雨取出旧地图,对照着地图上的文字和标识,不停地摇头叹息。
其中一次,她忍不住叹道:
“……在古代,这里是南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和市民区。现在这片盐碱地下面,也不知道埋着多少枯骨啊……”
老张闭口不言,只是不断调整方向盘和油门,连续避过路面上的坑洞和石块。
沉默的气氛,很快被杨策打破了。
他忧郁地说:
“——你们是不是认为,像我这样年纪的老顽固,根本不可能相信什么无霾区?你们一定对我这个人非常失望,是不是?”
没有人说话。老张和知雨既没有肯定他,也没有否定他。
杨策望着挡风玻璃外正逐渐变得浑浊起来的午后空气,缓缓说道: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信不信并不重要。你们如果相信的话,你们就该努力去找到那个‘天堂’。只不过,对我和我儿子来说,那个‘天堂’太遥远了。
“年轻人们,我们一家,跟你们,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现在,除了瀚子,我这辈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别的念想,更不会对绿洲产生什么奢求。我只求他能跟我平平安安地找个地方一起过一辈子,活着,手脚健全,没有人来追杀。什么‘变异’、‘战斗力’,那些东西对我家里人来说半点意义都没有,只会带来灾祸。
“我知道你们对我很失望,我也不指望你们会原谅我。但是我还是衷心祝愿你们能早日找到那个没有尘霾的‘天堂’。……至于我和我的儿子,我们已经注定了就是这个命。我们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