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无垠的草原中,呈现在知雨和卢正义面前的这一片扇形斜坡,非常突兀,看上去非常奇怪。
其实它自己曾有过无比美好的往昔岁月。
旧文明时代,莺歌燕舞的“绿色年代”里,这里是毗邻水库的一片草地。
校园的设计者们,将其修葺成倾斜的造型;在它与水库接壤之处,用混凝土建造有一个小型舞台。
每逢春风吹拂的良宵,这里总会安排歌舞活动,或者音乐会,或者品诗会。
倾斜的草地成为最佳的坐席。
无数青年大学生,男女毗邻而坐,温柔的月光下,漫天的星光里,他们依偎着听取虫鸣、蛙声、吉他、贝司,然后互相抚慰。
——这片草皮如今是粘稠、散发出恶臭的一片泥浆荒地。
——地面朝向东边的无尽沼泽倾斜,一切在其上活动的物体,由于重力作用,全部都将朝向吞噬生命的沼泽地滑落。
——它看上去安静无害,其实在它身下,已经不知道埋入了多少牺牲者的骸骨。
壁虎号的后轮,现在正在它的身体表面发疯般地滑动、旋转、甩溅出无数肮脏的泥团。
知雨竭尽全力,一边稳住车身,一边试图改变壁虎号与gs8之间、两车交缠相困的现状。
而gs8车上的卢正义也同样有此打算。
两辆车相互头尾交叠,义无反顾地朝北方驶去,一路上,在倾斜的泥浆坡地上践踏着,不断带出六道深深的车辙印。
数以千万计的“大灾难时代”死于此处的人类骸骨,潜藏在这片坡道的地下,它们静静听着头顶上驶来的这两个人类文明的科技结晶,正在这月光柔美的一夜,打破寂静,持续进行着不知何时才能分出胜负的这场殊死对决。
它们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了。
……
由于斜坡的滑动作用,gs8和壁虎号两车一直呈现出朝恐怖的沼泽地陷落的征兆,尤其当它们越是拼命加速的时候,因为车轮打滑,造成抓地力损失,它们朝下滑落的速度就会越快。
幸而它们一直维持着朝北前行的轨迹,轨迹没有被干扰。它们一直在坚持前进,决不退缩,决不放弃。
——临近那一片如今已经变成一堆粉碎瓦砾的“小舞台”的废墟时,两辆车终于接近了滑坡的尽头。
北边的草原地面重新出现,并重新被gs8的前轮踩上。
卢正义驾车重新踏上坚实的草地。
在他的拖拽之下,知雨也得以脱离危险的泥浆滑坡。壁虎号的后轮跟着咬住了牢固的草地土壤。
他俩重回相对“安全”的平地。
但是,前方并非空无一物。
……
一片覆盖面积宽广、形状极端怪异、好似无数人类残肢遗骸横竖交叠的混凝土建筑物废墟,横卧在前方的草地中央。
又是一片建筑物的遗骸。
并且这片建筑物规模惊人地庞大。
对于卢正义来说,那里是再好不过的甩掉知雨的地方。
他远远望见,月光之下,那里有许多银白色的狭长房梁、立柱的残骸,斜插在地面、泥浆、以及其他残骸组成的瓦砾堆的上方,形成许多类似“斜坡”、“坡道”一般的地形地貌。
——把gs8开上斜坡,利用冲击力,将身后咬住不放的那辆调查团皮卡摆脱掉。
他脑中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方案。
方向盘马上迅速地转动。
扭动起来的gs8改变方向,在它身后,紧紧咬住不放的壁虎号,好似成为前者的“尾巴”,不断地左右甩动着,被前者拖曳,朝向前方那一堆巨大的废墟群冲去。
——知雨心中已经预感到了强烈的不妙。
随时做好了被对方借助复杂地形甩掉的她,左手用最大的力气抠住壁虎号的方向盘,右手则牢牢把住仪表台上简易安装的rpk机关枪的握把,不肯放松。
她随时准备,一旦壁虎号被对方摆脱,便当即瞄准对方车辆的车胎疯狂扫射过去。
“不过,子弹应该不会伤到嘉嘉和杨瀚吧?”
……应该不会才对。对方的车门车窗上都有装甲保护,应该不用怕;对方的前轮没有防弹钢板外罩,是我用枪扫射时唯一能利用起来的弱点。
……我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
刚想到这一点,知雨随即发现,自己的皮卡,已经被敌人的gs8带上一根宽阔平整的、形如“跳台”一般的长方体混凝土残骸上。
那是一根历经风雨、至今仍相对保存完好的建筑物立柱。
壁虎号被gs8拖拽着,瞄向天空之中,月亮所在的方向。
两辆车飞出立柱,开始腾空。
就好像它们飞行在夜空中一样。
坠落的瞬间,知雨感觉时间停止了。
她看着挡风玻璃窗外,月光正在对着自己,照来柔美光滑的白色光芒。
在这样的时刻,车窗外,周围一切景物,诸如山脉、草原、废墟、泥地,全都看不见了。
知雨眼睛目力所及范围内,尽是幽蓝色的夜空,以及月光和星光。
一股甜意突然从她胸中冒出。
——她感觉自己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美妙的画面了。
——久到,就好像,她自从生下来起,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壁虎号开始逐渐下坠的瞬间,一种不合时宜的怪异思绪,从她心中钻出。
完全与此时眼下的紧张急迫气氛不符的奇怪想法:
“真是太好了。”
她在想。
“能够经历这一切的遭遇,能够在今晚,来到这片土地上,见到这样的夜色,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太幸运了。”
……
……
从巨大坚固的立柱上冲出不足五秒钟之后,gs8和壁虎号开始同时朝地面坠下。
坠落的同时,两辆车在空中,自然而然地终于分离开了车体。
首先落地的是壁虎号,因为它车身在后方。
紧随其后坠落在地的是gs8。不过,它也仅仅只比壁虎号迟着陆不到三秒钟而已。
两辆车坠地之后,互相间隔大约五六米的距离。
……然后,大地重归寂静。
发动机的咆哮,排气管的轰鸣,全部消散——两辆车在落地的瞬间,全都熄火了。gs8是卢正义特别改造的手动挡,受到冲击,发动机停转。壁虎号则是在触地的瞬间,触发了车内自我保护开关,瞬时切断了发动机供电,以及电池组的电力,以防止冲击力造成的发动机受损、电池组起火燃烧乃至爆炸。
两辆车都基本没事。
但是它们车身内的人,完全没有丝毫动静。
没有人从车厢内爬出来。两辆车全都没有。
寂静,在如海的月光下,近乎永久一般地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