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的突然痛哭,让在场的其他四人都吃了一惊。
在酒精的助推下,嘉嘉的心理阴影终于彻底爆发,她的心理压力,自发性地想要宣泄出来。
她趴在知雨怀里,用了很长时间,才将自己从卢正义那里听来的那些话,以及她自己那时候的心理活动,断断续续、哭哭啼啼地全说了出来。
……
听完嘉嘉的回忆之后,在场的每个人,都深受震撼,全都沉默不语。
沉默,很久都没有任何人打破。
“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嗓音变得已经有一点点沙哑的嘉嘉,心情稍微沉静下来一点,离开知雨的搀扶,低头向其他人致歉:“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几乎差不多已经想要投降了。对不起!那时候,我感觉,卢正义那套理论,确实有道理——我知道这是我的错……”
“不,姑娘,这不怪你。”老张打破沉默,打断她道:“这绝对不可以怪你。你当时受伤了,又被麻醉了,还被严刑拷打,又面对那种心理压力,人又疲劳……你当时心理的脆弱和动摇,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你。我,我们这些人,还有全世界其他所有人,都没有资格指责你。”
“但是我自己一直在指责我自己啊!”嘉嘉却喊道:“过去我实在太天真太幼稚!我真的以为,我自己相信了其他人告诉我的那些‘伟大理想’!一直到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我才终于明白:什么所谓的伟大理想?我,和你们,还有他们——那些土匪,大家每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相同的、普通的人。我们的理想,他们也有,我们的生存压力,他们也有。原来我一直自以为,自己,还有我们几个,比那些土匪更‘高级’;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真蠢,真无耻,真自私。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去杀戮他们,更没有资格否定他们。老张师傅,我现在……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再相信什么了……”
看着老张的脸,嘉嘉又哭出来。知雨连忙再一次搂住她,给她抵去一碗用篝火加热过的饮用水。
……
——信仰崩溃。
——或者,用古老的专业医学术语来阐释,可以称之为“受创伤后遗症”。
目睹好朋友如今这副模样,知雨很想哭,但是却留不出多少眼泪来。
她的心情已经沉重到有些疑惑和不知所措的地步了。
为了希求帮助,她依次看着周围另外几个人。
梅子,正也扶在嘉嘉身边,不停地宽慰嘉嘉。
杨瀚的脸上还是写满迷惘。不过知雨感觉,这个小伙子似乎也在想着许多心思——因为他这一夜也已经经历了过多的伤痛。她感觉,杨瀚在迷惘的同时,正在努力尝试用自己的头脑,真真切切地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老张师傅,帮帮我们……”
知雨求助的眼神,迫不及待地移向老张的身上。
但是老张什么都没说。
老张的眼神也很淡然。
他正仰着脖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
“嘉嘉姑娘,”放下酒瓶,老张发话了,“你还有什么话,就一并现在全说出来了算了。不然以后突然告诉我们,我们很被动。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有一句说不出口的话,想要告诉队长吧?——不如趁着酒劲,一起全说出来,省得憋在心里受罪。”
说罢,他又开始喝酒。
知雨有些不太理解,但是嘉嘉明显是被老张说中了心思——嘉嘉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忍着辛辣,捂住嘴巴,半天之后缓过劲来,脸上倒是没红,反而变得更加苍白,只有眼眶通红,让人看了心疼。
“嗯。您说得对。”她点点头。然后,她看向知雨。
“——队长,我想退出调查团。我想回家。”
……
……
老张早就已经觉察出了嘉嘉的这种倾向。
一旦受到刺激,许多年轻人在信仰崩溃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回到温暖的过去,去躲起来,再也不离开。
实际上,许多年以前,老张自己也曾干过这种事;后来,出于种种机缘巧合和意外状况,他不得不跟其他人一起再次离家,离开安逸而封闭的旧南京城的某个保护区,重新坐进驾驶室,走进荒无人烟的荒漠地带。
但对于像嘉嘉这样的弱女子、小女孩、知识分子,老张感觉,现在,大概应该是她妥协投降、逃避责任的时候了。
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老张其实也希望嘉嘉不要再跟随调查团了。
因为往后的战斗和生活只会更加惨无人道和令人不可理喻。
往后的日子,对于嘉嘉来说只会越发残忍。
日子实在是太残忍了。
其实,老张也已经看出来,对于经历过今晚战斗的这些年轻人来说,所谓的“绿洲”,以及那一纸调查团合约,实际上已经丧失了意义和吸引力。
“绿洲”充其量,只是一个可能性渺茫的理想;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理想很脆弱。
调查团的合约,白纸黑字写出了优渥的回报条件,但那些条件只是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然而,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在真正的“存活需要”面前,什么中央保护区住宅、房产、工资、奖金、福利、饮用水配额……这些东西,在死亡面前同样出奇地脆弱。
在出生入死的战斗面前,“理想”和“工资”,这两者都不够强大到可以让一个普通人战胜恐惧和疑惑。
另外,对于像嘉嘉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精神因素”也很重要。
老张估计,嘉嘉这样聪明、领悟力深刻的年轻知识分子,大概已经比其他人要更早地从昨晚的战斗中,体会到了一件令人更加绝望的事实——
——在血腥面前,一个文明开化的人,只需要不到一秒钟就可以彻底变成一个嗜血的“怪兽”。
——从现在已经知道的昨夜战斗的报告来看,嘉嘉,梅子,杨瀚,知雨,调查团里的每个人,为了自己和队友的生存,都已经深刻体验过了那种“嗜血”的感觉了吧。
——他们每个人,都已经不再是过去单纯、纯洁的那种年轻人。
——他们已经全都“变身”成为了手里沾满鲜血的怪兽、怪物。
“至于我自己……”
老张自嘲地摇摇头,闭上眼睛。
——我比他们要更加糟糕成千上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