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队长已经下达了决定,老张很清楚,自己再没有任何提出异议的必要。
从理性的角度看,知雨的决策毫无问题。
而感性……
感性在这个年代,大概只能是脆弱的奢侈品。
两辆车,在知雨的驾驶下,重新开始朝西驶去。
天空浑黄,日光黯淡。
目力所及,除了尘土飞沙,别无一物。
***
白龙号很快朝南折行,进入宿舍区,并在最东南角的13号宿舍楼废墟的西入口停下来。
在知雨的命令下,所有人全部下车,在白龙号车头前方站成一列。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幢高大的建筑残骸。
与昨晚大雾中的样貌不同,现在,众人头一次在白天看着这幢、以及周围这些巨大的楼宇遗骸。
它们的颜色全变了。
昨晚,由于事先泥浆暴雨的冲刷,它们呈现着的是覆盖有些许灰泥的惨白色混凝土建筑物原色。
而现在,它们已经全变成了沙黄色。
整齐划一,表面的颜色没有任何色差或者褪色,甚至连污迹和斑纹都没有。
只有沙黄色。除了沙黄色,别的一切全看不见。
就好像这些楼房从一开始就是由沙子堆砌起来的一样。
楼房高处,那些探照灯的表面,也覆盖了一层沙子。
就连天空中那些横着悬挂的探照灯供电线缆,黑色的橡胶电线表面也全都变成了黄色调。
壮观而怪异的景致,加之让人联想起昨夜今晨那些惨无人道的战斗,队列里,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表情凝重。
“出发。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吧?”知雨问他们。
队列于是开始移动。
一列纵队里,每个人都手持各自武器——杨瀚手中也有一支akm步枪——每个人各自负责一个方向,一边前进一边警戒,警戒着有可能出现的敌情,以及有可能看见的一切资源。
知雨决定先从南边半栋楼开始搜索。
卢正义的指挥部原本就位于南边的六楼,这是老张告诉她的。她于是猜测,土匪驻扎的主要据点应该都在南楼。
进入天井,大家看到,天井中央靠北的地面上,仍然留着昨晚战斗的痕迹:一具只身着内衣的土匪尸体,以可怜的姿势趴倒在沙地里,浑身上下,全部都是杀。
看不见血迹。那仿佛是个沙子垒成的人的尸体模型一般。
他是昨晚被嘉嘉杀死的多名土匪其中之一。
此时,嘉嘉手里端着rpk机关枪,再一次由远处,遥遥望向这具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尸体,表现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出声,甚至表情也没有变化。
她只是将手中一直端着的机关枪的枪口指向了地面。
知雨一直在特意观察她。
当她垂下枪口时,知雨马上喊道:
“嘉嘉,把枪端起来!端好,端稳!——打起精神来!”
嘉嘉不得不强迫自己,稍稍将枪口重新抬起一点。
***
南边半栋楼的一楼,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资源。
楼层最矮的一楼,每个原本是大学生宿舍的门洞房间,里面无不都是一副破损侵蚀严重的样子,不仅无法令人居住,调查团众人也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有人活动和居住过的痕迹。
队伍从一楼走廊另一端的楼梯,爬上二楼。
二楼的门洞里也还是一样,空无一物。
三楼,楼道中央,总算见到了三个有人类活动痕迹的房间。
然而搜寻结果却让人失望,或者说,尴尬——
——这三个房间里地面上到处排布着的,是十几团黑乎乎的人类粪便。
看来,这里是被此处驻扎着的土匪士兵们给当作厕所在用了。
幸好之前的猛烈沙尘暴,已经把房间里可能出现过的臭气全冲走了,现在空气里并无异味。
“妈呀,真是恶心死了,受不了,这些死不掉的土匪为什么这么不干净啊!”梅子忍不住,捂住嘴巴喊道。
“估计多半是为了安全吧。”老张低声说,“如果在大楼外面上厕所的话,保不齐什么时候,身后就会有敌人暗杀过来,到时候他们连提裤子都来不及……这帮老东西确实是土匪,但也不是野蛮人。正常人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这么做呢?”
老张这一席感慨,被嘉嘉听到了。她不由自主地眼神开始发愣,当身边的队友们开始继续前进时,她都没有意识到,依然站立在原地,出神地看着房间里满地的那些秽物。
知雨马上冲她低声吼一声:
“发什么愣呢,走了,嘉嘉!”
***
奇怪的是,四楼却依然是整层楼的房间内全都空空荡荡。
老张和知雨分析,认为大概土匪们特意把厕所房间选择在距离指挥部较远的楼层。
从五楼开始,楼道的东侧和西侧,各出现了四到五个土匪居住的房间,其结构布局,正与几天前,他们在卢山泉等年轻土匪驻扎的那所中学教学楼里所见到的一样:全都是非常简朴的建筑式样,甚至称不上是建筑,每个门洞,都仅仅只是用沙黄色的尼龙厚布挂在南北两个门洞上,遮挡着作为房门。至于房间内,床铺全都席地,每个房间有两到三个床铺,除此之外便是满地的木箱、纸箱,偶尔能见到几个较大体积的铁箱。
这些箱子全都是土匪们用来存放补给品和杂物的。调查团众人们开始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将发现的所有箱子全部打开。
有超过一半的箱子是空的。剩下一半箱子里,大部分装的都是土匪们的个人物品,诸如衣服、鞋帽、文具、小工具,个别人也有书刊、日记簿等较能体现文化素质的物品。家人照片这种奢侈的东西,整层楼里只找到两张,剩下的则全都是找专门的画像师画在纸上或者硬木板上的家人画像——这种画像比照片便宜多了,大多数居民都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思念和牵挂的人的形象存放在自己身边。
一开始,大家翻找这些东西,只是为了粮食物资、机械工具、机械零件、武器和弹药等有用的东西;但不知不觉间,由于被发现的有意思的土匪个人物品越来越多(因为在这里居住的土匪数量本身很多、大约有好几十人),老张、梅子、嘉嘉、杨瀚几人,无意识地开始渐渐放慢手上翻找东西的速度。
越来越多的日记、家信、家人画像、个人小饰品等体现每一个土匪个人生活和性格趣味的东西,被他们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他们端详的速度越来越慢。
终于,这样的端详,让知雨忍无可忍。
她用阴冷严肃的语调,突然断喝一声:
“你们都在干什么?!在看什么东西?放着正事不做是吗?”
几个人被她吓了一跳,全都抬头看向她。
她用手指着老张——
“——老张师傅,我命令你,由你带头,把这些乱七八糟东西全部给我找一个大的木头箱子装起来,不准乱看,听到没有?”
为什么?老张放下手里的一摊土匪家信,心中疑惑,但嘴上却说:
“嗯,知道了。”
“记住,不准找铁箱子,必须找木头箱子。”知雨厉声朝他说道:“由你负责,一路拖着木箱子,凡是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土匪个人物品,你不准自己翻看,一律全部扔进箱子里去;其他人,一概不准碰土匪的物品。听到没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