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话,被身后的知雨听见了。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你们聊完了吗?”她朝老张和梅子喊道:“聊完的话就回来,我们要走了。这栋楼已经没什么可搜的了。”
老张漠然地回头,跟着梅子朝回头路走去。
该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
***
离开十三号宿舍楼残骸之前,知雨命令所有人都在宿舍楼中央的天井列队。
然后她让老张和梅子一起,把一路上收集来的所有土匪私人物品,连同那个装载它们的大木头箱子,一起堆放在天井中心。
“你去白龙号后面抬一个汽油桶过来。”她对老张说道。
白龙号和壁虎号虽然是电力驱动车,但是调查团仍然随时备有两个满载汽油的铁桶,用来作为燃料、清洁剂等用途,紧急情况下也可以用作土制燃烧弹的原材料。
老张搬来一个沙黄色的方形扁状汽油桶,站在知雨面前。
“浇到这堆垃圾上,然后给我点火烧了它们。”
这道命令一下,几个人全都是一愣。
梅子感觉这似乎很不安全,说不定会招惹敌人注意,同时也有些浪费燃料。
“队长,这是为什——”
老张伸手拦住梅子:“——别说了。我来吧。梅子,借下你的手套和长柄螺丝起子,越长越好,要一字型的。”
梅子的腰带上,随时拴一个大腰包,里面挂着各种工具,以及她自己的工作手套。
老张戴上手套,用长柄起子撬开汽油桶盖子,小心抬起油桶,往成堆的杂物上泼洒出一些透明的汽油来。
挥发性的刺激味道马上弥漫四周,与那一堆充满着土匪个人气息的杂物自带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变成一股股怪异而让人难以无视的强烈气味。不过很奇怪,在场每个人虽然全都闻到了这种强烈的味道,却没有一个人捂住鼻子的。
在知雨的指示下,梅子抽出腰后已经过度使用、快要卷边了的铁斧,将那只他们运东西用的大木箱,只几下就轻松地劈开、劈成一堆木料。她把这些破碎的木材全都扔进杂物堆里,当作助燃剂。
估摸着汽油洒得差不多了,老张从怀里取出一根火折,掀开盖子把火吹旺,用地上一张粗草纸做的家信的信封当引子,引燃了火堆。
一开始,火焰起来的很慢;但转眼间,成群的青烟从杂物堆内部的缝隙中不断冒出,越钻越多,火苗也越来越旺。
不到一分钟后,整个杂物堆已经完全燃烧起来。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滚热。
同时,难闻的焦糊气味也马上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
所有人都赶紧重新把防霾口罩戴上,并且退后。但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仍然直往口罩里面钻。
空气,因为火焰的加热,而变得晃动起来,令眼前的景色不断抖动和漂浮。
恍惚间,老张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点燃的不是杂物,而是那些杂物的主人们。
——不过本来就没什么区别,他心想。
——这些杂物的主人们,其实之前早早就已经全都死了。
——全都死在调查团这几个人的手里。
——原因只是因为,那些土匪们需要完成作战任务,而这些调查团队员们需要活下去。
火焰面前,知雨掀开自己的口罩,忍受着刺鼻的浓烟,对大家说道:
“听好了诸位,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查看和扣留一切土匪的私人物品。大家懂了吗?”
老张懂了,于是点头说是。梅子和杨瀚并不是很明白,但也跟着点头。
嘉嘉也明白了。
可她却无法再忍受下去。
她抬头,看着知雨。
透过硕大的防风镜,每个人都能看出嘉嘉脸上悲戚的眼神。
“……知雨,你觉得这么做,就可以让这些东西不存在吗?”
其他人转头看向嘉嘉。
“你是不是觉得,把这些他们的私人物品烧光,就可以让我们自以为,他们这些所谓的土匪就不再是一个个跟我们一样的人了?就可以让我们理所当然地把他们不当人看?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全杀光?”
***
面对质问,知雨没有训斥,也没有回避。
她直截了当、冷淡地回答嘉嘉:
“是的。”
“这么自欺欺人,你觉得有意义吗?”嘉嘉追问。
知雨点点头:“我觉得有意义。”
嘉嘉默然了。
“你知道,这种做法为什么有意义吗?”知雨盯着嘉嘉,厉声说道:“——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
“……”
“这一切行为,全都是做给你,做给你窦嘉看的。”
知雨如此说道。
“我了解你,嘉嘉,但是你不一定了解我。对我来说,绿洲,是一切,是我们最高的目标和纲领,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牺牲。你听好了嘉嘉,虽然这个道理,过去我曾经跟你说过无数遍,你也表面上正面回应了我无数遍,但是我相信,你其实还是没有接受它:
“任何伟大的事业,都必须要求做出牺牲。越是伟大,牺牲就越是大。这种牺牲不管是你以为的,几个人几辆车,荒郊野外没吃没喝没水洗澡。不,那是肉体牺牲,仅仅只是最轻微的。我当然不会忽视,实际上你的身体也受到了伤害,心灵也受到了冲击。但是你给我记住,这些,根本称不上牺牲。”
看着身后滚滚浓烟,以及在烈焰中翻飞着化为灰烬的那些土匪们珍视一生的私人物品,知雨继续说着,不光是说给嘉嘉听,也是说过另外几个人听。
“……自我牺牲的最高级别,是牺牲掉自我:牺牲掉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欲望,你自己长期以来自以为是的所谓道德和精神,牺牲掉你自己的性格和价值观。为了最终的目标,牺牲掉你自己的人性都在所不惜。这才是最大的牺牲。
“嘉嘉,如果你要恨我那就尽管恨好了,如果你要离开,我会批准,我会立刻在你的退出合同声明上签字和画押。如果你不能理解,那我很遗憾。但我希望你理解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土匪们可怜?你们以为我不清楚,或者我故意要让大家忘记,那些土匪,各个都有家有事,家中妻子和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整天在土匪大本营里期盼他们平安归来?你以为我不明白,在今晚之后,由于我们这几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凶手’‘屠夫’‘刽子手’的残酷无情,将有多少家庭被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夜之间发生,就因为我们几个?你们以为,我对这些完全不加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