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惊奇地看着嘉嘉。
没有人张口问她原因。
大家都在等着她自己解释。
而且,这个问题也必须要她自己解释清楚才行。否则,她此前、以及现在的一系列举动和决定,都只能被看作是心理不成熟的体现。
何况在经历了刚才短促一瞬的“交战”之后,嘉嘉自己心中已经经历过了猛烈的一次冲击。
……
嘉嘉发现自己确实错了。
并不是错在自己的认识和价值观,也不是错在自己对自己的判断,以及对那些土匪的判断上。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嘉嘉一向什么问题都想的很多。她已经很深刻地理解到了一点:
不管打着什么旗号,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在这片法令和道德已经不起作用的广袤大陆上,想要达到自己的目标,任何个人和团体,首先都必须要保证自己的生存。在生存面前,人人平等。
也就是说,无论是土匪,还是管委会,还是调查团,又或者是那些平民和流民,大家全都是平等的。
凭本事生存,凭本事战斗,凭本事吃饭,凭本事决定生与死。
因此,就算是所谓的城里人、调查团,自己也绝对没有任何资格去鄙视土匪。
或者确切地说,自己没有资格去评判土匪。
——但同样地,自己应该也没有资格,去评判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队友的生活。
“就算我也成了土匪,又怎样?就算我也是杀人犯、刽子手,又怎样?”她问自己道。
在队友、老张师傅面临绝境的时刻,嘉嘉终于意识到,自己除了下杀手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人生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
个人根本无从评判人生的对与错。
于是,人生的事情,也是不能够后悔的。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
“按照现在的想法去做吧。”
嘉嘉领悟到,如果今天,自己图一时清净,离开调查团,那么等到今后自己反悔时,可能就已经太迟了——调查团,知雨,老张,梅子这些人,极有可能到那时已经变得跟上一任调查团的成员们一样,失踪和死亡。那就再也来不及了。
只有自己留下,运用自己脑中的“杀人天赋”帮助大家,才能保证这些自己在意的人的安危。
这件事,没有人逼你。所以才要你自己选择。
而当你的心中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的时候,那就服从自己的选择好了。
什么“理想”“信念”“道德”,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它们除了碍事之外,一无所长,要么,就只是另一群人用以谋生和牟利而挂在嘴上的武器而已。
这样的武器,嘉嘉不可以拥有。
她只好拿起自己手边仅有的只属于自己的武器,为自己而谋求生存。
除此之外,别无道理。
……
“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嘉嘉抬头对众人说,“我的感应能力,你们离不开。”
大家沉默了一阵。
最后老张第一个走到她面前,伸出自己的右手:“对,丫头,你说的没错。我们离不开你。”
最后,梅子和知雨也一起过来。
知雨没有说什么,仅仅只是握住嘉嘉的手不松开。
这样的姿态,已经说明了知雨的一切态度。
***
现在只剩下杨瀚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了。
他脸上写满惊惶和孤独。
他看到老张正在回头看着自己。
于是他决定,鼓起勇气,做一件事。
他自己主动走到人群旁边,站在老张的身后。
“——你们几个,马上要去哪里?”
知雨搂着嘉嘉的胳膊,回答他:“马上我们重新出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们朝东边走,离开旧南京城,出城到外地去。”
“这我知道。”
“你有什么问题吗小伙子?”梅子问他。
杨瀚的迷惘神情,溢于言表。
“……没有。”
他表情落寞,脸扭向一边。
这样软弱的姿态,与他自己浑身上下健壮的身材以及超强的战斗力,形成一种奇怪的对比差异。
“我不想回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知雨问他:“此话怎讲?”
“这个……你们也知道,我父亲他昨晚也去世了,现在葬在这里。我母亲很久前就不在了。我的家……我家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我不想回去。我回去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本来我以为,你们几个能帮我指一条路出来——”
“小伙子,你这就不对了。”
老张突然开口打断杨瀚道:
“——不要总是‘你以为’‘你以为’的。也不要寄希望于别人给你指出路来。路只是自己走出来的,走之前的方向,也要靠你自己想清楚,否则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抱怨和埋怨,最后反悔,一切努力都变成一场空。我问你,小杨,你是否想过,如果你不回家,不念书,又不回去当兵,你能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想过啊。”杨瀚低着头说,“这一路,我一直在想。越想越弄不明白……我从小到大,所有一切事情、一切决定,都是由我妈和我爸做出的。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我自己却还没有想好。我连自己想去哪里都不知道,唯独知道的是,我不想去哪。你们说,这怎么办?还是说,我连‘怎么办’都不应该问你们?”
梅子于是问他:“那么你以前做过哪些工作?在哪里干过活?”
杨瀚摇头说:“除了在家,和在学校读书之外,我哪里都没去过,治安部队,我几乎等于没有进去参训就脱离了。至于做过的工作……我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啊!”
知雨这是走到杨瀚跟前。
她将手搭在杨瀚肩头,轻声说:
“你错了,小伙子。你做过工作。”
“什么?”
“你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已经完成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工作。”知雨对他说:“你替你父亲报了仇,你救了我,还有我的队友们。你协助了我们调查团的战斗任务。这是属于你自己的成功。——并且,你想知道,你为什么那时候能够成功吗?”
杨瀚抬头盯着她的一双大眼睛。
“因为,昨天晚上,在你出手的时候,”知雨告诉他:“你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想。一切多余的心思都没有想。你还记得吧?当时的你,已经把心中所有这些和那些的无用思绪,全都抛弃了。当时的你,心里只剩下仇恨的情绪和复仇的信念。想要做好一个工作,只需要有情绪和信念,就足够了。何况你的实际情况,你的才能和技能,足以胜任昨天晚上你的工作。”
“你是指,我应该继续跟昨晚一样,跟着你们,到处打人、杀人?”杨瀚问众人。
老张回答他:“我建议你换个说法,应该说是战斗和保护。”
“我觉得这都是一回事。”
杨瀚如此说道。
他最后环视一眼众人——
——然后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安静地凝结下来。
“我明白了。”
他推开知雨的手,后退一步,闭上眼睛,朝知雨鞠了一躬。
“——既然这样,那我恳求你们,把我留在你们调查团里。因为我真的没有别的事可做,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行吗?”
……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最后收场。
对此,除了点头之外,知雨做不出其他任何动作。
“当然可以,没有问题。跟我到车里去,我们谈一谈签合同的问题吧。”她发出由衷的喜悦笑容,对杨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