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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绿洲调查团的经历,简单地被知雨诉说完了。
这其中,知雨特地删减了一些敏感信息和隐私内容。而黑衣男子在听的过程中也并没有对这部分她不想说出的内容进行追问。
但黑衣男子还是明显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过去了十分钟,在这期间,他手里的烟已经烧光了,但是他忘记了约束,还是让知雨把故事给讲完。
最后,在知雨重新陷入沉默之后,听完故事的他,自己也说不出任何话语来。
他仅仅只能默默地重新掏出二锅头,又抿了一口,然后递给知雨。
知雨摇头表示不想喝。老张则接过来喝了一口,重新还给他。
“绿洲,绿洲……”黑衣男子小声重复着故事里最关键最核心的这个词。
然后,突然间,一种含有强烈嘲讽意味的苦笑,在他的脸上浮现。
他用这种充满了讽刺的神情看着知雨和老张。
“——真有意思。我在想,假如是十年前的我,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一口气把酒喝光、烟抽光,然后把空瓶子一砸,背起书包,直接加入你们的团队,跟着你们一起去找那个绿洲去了。但是现在……”
“但现在的你,已经不再相信绿洲这种事情了,对吧。”老张替他回答。
黑衣男子马上摇头:
“不,兄弟,绝对不是。我相信你们要找的那个地方一定存在。……但是现在,现在的我,更相信一点:你们要找寻的那个地方,肯定跟你们想象中的样子不一样。
“我是个外人,我所说的话一文不值,你们两位如果不愿意听,完全可以当我这个老家伙是酒喝多了在放屁。但要我说,你们这个调查团的真正意义,是在于你们所要干的,是一件无关你们自己个人利益的事情。绿洲这东西,即便存在,即便真的找到,对于你们来说,也完全带来不了物质利益和社会利益。为了这件事儿,你们赚不了钱,找不到配偶,拿不到荣誉,还得把命搭进去,还会有无数的人跟你们抢功劳、抢财产——相信我,这些事情一定会发生的。过去可能发生过,未来肯定还会发生。
“你们几个人想要得到的,除去一少部分物质利益和社会利益外,主要还是一个‘理想主义的胜利’。你们认为,在绿洲里,存在与当今这片大陆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的美好社会、美好生活、美好家园。在这件事上,最紧要的问题并不是这个家园是否真的存在,而是你们自己愿意相信它存在。这种愿意相信,是今后趋势你们出生入死展开冒险的唯一动力。
“这很伟大。但是在我看来,就算没有绿洲,这种‘改变社会’的尝试也是可以去做的。你们是去寻找‘他者’,这是一种做法,但我也见过其他人用创造‘自我’的做法去做,也就是说,他们打算自己创造出一个‘绿洲’来。
“——你们别不信,我自己就见识过,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吧,我自己也参与过。我甚至可以说,这种尝试已经有人成功过了。
“但是最后,我亲眼看着这样的成功结果在一瞬间变成了失败。
“我亲眼看着那个理想主义世界活生生地一夜之间,彻底毁灭在创造它的那些人们手里面。
“我不想跟你们多说细节,萍水相逢,我一个连名字都没让你们知道的陌生人、外人,不能在吃了喝了你们的好东西之后,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泼灭你们的热情。这不厚道,不是人干的事。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发表自己的一个意见:
“理想主义世界不是靠人手能造出来的。反过来说,就算你们真的找到了绿洲,它那里的世界,也绝对不可能是超越现有社会发展水平的理想主义世界。这绝不可能,或者说我绝不相信这点。
“我们可以假设四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最理想的,绿洲是你们第一个发现的,那里没有人居住,只有各种优越的环境和丰富的资源,并且只有你们这五个人的团队独享。听上去就跟天堂一样,对吧?但是之后呢?你们想要发展壮大这个天堂,就必须要将它建设成一个有人类在里面持续发展的新社会。这样一来,你们有男有女的这五个人,就必须自己从零开始搞出一个小群落来。
“具体的社会学原理我就不跟你们细谈了,听你们说,你们队伍里是有知识分子的,他们一定懂——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有矛盾的地方就有斗争,有斗争的地方就有镇压,有镇压的地方就有阶级。社会发展导致人口越来越多,这样一来,被划分成不同阶级的人数相互也越来越多,他们之间的斗争规模就会越来越大。最后,你们回过头一看——完蛋了。一切就又回到了我们熟悉的社会里来。
“第二种情况,用我个人粗俗的话讲,是你们自己找死:你们发现凭你们五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开发绿洲,或者说因为某些客观条件,你们不得不把认识的绿洲以外的其他居民带过去,移居到绿洲里。这样一来,我刚刚所说的阶级矛盾就会出现的更快,因为你们在极短的时间里面,就把绿洲人口搞得非常多,这样人均资源就很有限。那些被你们邀请进去的外来移民,不但不会感恩,反而会责怪你们怎么只找到那么一点资源、却拉来那么多其他人去跟他们竞争。然后就是老一套:争抢和阶级划分。并且这些外来移民者,他们本身互相间固有的各种矛盾会被照搬进小小的绿洲里——最后,你们回过头一看,还是完蛋。
“第三种情况,也是一种很可能出现的情况:绿洲内部本来就有原住民。我们暂且不管他们内部有没有矛盾,但当你们发现绿洲之后,你们就成了外人。你们五个人到时候打算准备怎么办?如果加入他们,那么你们就要被同化,你们心中的理想社会根本实现不了,并且你们还要被卷进他们内部固有的社会矛盾里面去。如果你们够狠心——我已经看出来你们很可能确实足够狠心——你们甘愿自己扮演侵略者的角色,那么,你们就只有一种选择:彻底消灭绿洲原有的社会,甚至于彻底消灭绿洲绝大部分原住民。你们不消灭他们,你们就会被同化;你们若要消灭他们,你们就必须使用出最极端最暴力的镇压手段,完成镇压之后,再重新塑造理想社会。问题是,在这镇压期间,社会内部阶级矛盾,会被你们的镇压给激化到最暴烈的状态。到最后,社会矛盾一触即发,你们会发现这块绿洲内部变得非常脆弱——你们距离理想社会,会越来越远。
“第四种情况,也就是可以涵盖前面三种情况的最坏状况——在你们进入绿洲之后,还有别人也跑来进入绿洲。他们可能是侵略者,可能跟你们一样是探险家,更有可能是会带来侵略者的探险家,总之,他们是外人。这样一来,我刚才所说的那所有一切矛盾冲突,就会在同一个地方集中性地全部出现。到时候,绿洲会彻底乱成一锅粥。
“哼,说不定啊……”黑衣男子冷笑着喷出一口,对着表情已经凝固了的知雨和老张二人缓缓说道:“说不定到时候,还没等你们把局势稳定下来,大规模的激烈镇压战争,本身就已经把绿洲的资源和环境给毁得什么也不剩下了。到那时候,等你们浑身鲜血地站在尸首堆上,勉强把眼前的反抗击退之后,回过头来再一看——什么绿洲,已经变成了连荒漠都不如的‘血洲’了。
“到那时你们怎么办?后面可能还有别的侵略者和移民者,而你们内部也面临反叛和分裂。让所有的一切全都重来一遍?重来十遍?重来无数遍?——对不起了两位,我可能个人宣泄得有点多……你们可以完全不必理睬我的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