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滔滔不绝了很久的黑衣男子,仿佛是在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一般,一下子把话题刹住。
如此一来,房间里瞬间就陷入了如同窒息般的死寂之中。
微弱的火光里,浮现着知雨和老张如痴如呆一般迷惘的面庞,以及黑衣男子低垂下的眼眉——那副表情里应该是蕴含了无穷无尽的故事、回忆、惋惜、悔恨等等丰富的内涵。
知雨对此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她感到,对方的言说已经到此为止了。她感觉黑衣男子已经不想再说些什么了。
“您说的很有道理,我们这一路上,一定会好好思考……”老张打破寂静,对黑衣男子说道:“这位大哥,照这么说,您自己也经历过了许多——”
“麻烦你们别打听。我不想说。我连想都不想去想。”
黑衣男子扔下这句话,起身离开火盆,转身走到暗处的自己女儿睡觉的房间角落里,坐在木头椅子上,蓦然无声。
不过老张和知雨隐约听到从那里传来液体晃动的琐细声音。
看样子那男人大概在喝酒。
随后的几分钟时间,老张忍不住身心的诱惑,又点上了一根烟,同时在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根了!最后一根!
“重新上瘾了的话就全他妈完蛋了。”
但是尼古丁对于神经的活跃作用,仍然是不可低估的。
老张心里升出不可抑制的想法和猜测——但他知道自己又不能直截了当地问。
于是,趁着些许醉意以及尼古丁的亢奋作用,他鼓起勇气,抬头对着对面黑衣男子所在的位置,问道:
“——大哥,你是从旧镇江城来的?还是从旧常州城来这里的?”
黑衣男子许久也没有回答。
“这位大哥,我们对东面的人和事情一窍不通,就算我们想要吸取您的教训,但至少,我们想向您问到一个能够走得通的路线。能麻烦您跟我们稍微透露一下吗?”
这就属于“信息咨询”的任务了,原本该是由知雨和嘉嘉主要负责,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以老张的身份和口吻,去询问对方的话,反而还更合适一些。
坐在一旁的知雨也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看是否能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答案。
他们首先等来的是黑衣男子的低声自言自语:
“走得通的路……哪有什么走得通的路啊……要是真有这种路,我自己不就走了……嗯……”
进而,黑衣男子清了清嗓子,再一次走回火堆面前,蹲下来。
这回,那种狂放不羁的讥讽嘲笑神情,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用这种神情坏笑着死盯住知雨和老张。
“——我可以告诉你们最好的选择路线:出门,上车,掉头,往西,直接回家,回你们自己熟悉的城市里去,这辈子,不要再出来去别的任何地方。”
知雨听了,不禁愕然。
“除此之外呢?如果我们跟您一样,不想回家呢?”
老张大着胆子,有意挑衅似地反问对方。
黑衣男子的坏笑变成了惨然的苦笑。
“好吧,那我告诉你们。”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冒出一团酒嗝。
“继续往前走,你们不能往南走,因为南边全是寸草不生的沙漠和沙丘,连荒漠野草都长不出来的无人区,一滴雨水都没有,连泥浆雨都不会降下的死亡之海——除非你们会飞,或者你们不用喝水,花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穿越过去,你们会在最南边靠近海边的地带,碰上几千平方公里、几万平方公里的戈壁山区。在那里你们能碰到当地土著民:无数的武装土匪。或许他们能告诉你们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往南不能走,往北你们也不能走。北面是几公里宽的旧长江河道,风光很美,尽是能把人吞进去的黑沼泽,沼泽的泥巴地表面长了好几片荒漠野草的草原,这些草原每一片都有你们南京城那么大……草原里面全是草,除了草你们什么也看不见,哪棵草下面是泥巴地,哪棵草下面是沼泽,除非自己真的踩进去,否则没人能知道。这样的沼泽地,你们真的活着穿过去之后,到了江北,又是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纯正沙漠平原——”
“知道了,往南往北都不能走。那么往东呢?”老张有些不耐烦,打断之后问他。
“往东……那才有意思。旧镇江城,面积小,风景很美,没有大高楼,全是各种小房子,所有的人全都聚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子。他们的管理者很尽责,很负责,很警惕,比你们几个警惕无数倍。为了他们那些一小块、一小块的安稳生活,他们才不会跟你们一样出门,所以,他们也不可能理解你们这些出门的人。你们会被他们看作是一群奇怪的动物。
“镇江再往东,旧常州城,大,宏大,宏伟,伟大,到处都是人和车,还有枪和炮。我不想多少那里些什么,我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是我发过毒誓,不会再那么做。我唯一可以告诉你们的是:不要去那里。
“不要去旧常州城。不要去旧常州城。不要去旧常州城。除此之外,我什么话都不会再说了。”
……
骇人听闻的言论听完之后,知雨整个人都僵住了。
老张则有一些心理准备——他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为了进一步“逼”出情报,他决定对那黑衣男子摊牌,以求刺激。
“大哥,您说的旧常州城里,是不是盘踞着土匪?”
对方并不回答。
“您是不是就从那里离开、逃到这里来的?因为我怎么看怎么想您父女两个是城里人。”
对方默然。
“……大哥,您难道原本也是那里的土匪?看您的身手——”
“老张师傅,别说了!”知雨紧急打断老张。
但是话到此时,已经不能不说了。
对着沉默不语的黑衣男子,老张甩开知雨的手,站起身来,沉着嗓子问道:
“……这位大哥,您有没有听说过一群叫做‘乌鸦军’的土匪?”
知雨脸色煞白。她抬头看看老张,然后又转向火堆对面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深吸一口气——
——他举起双臂,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连帽衫,连同里面的内衣。
跳跃着的火光之中,赫然浮现出,这男人一身结实的肌肉……
……以及胸肌中央的偌大的黑色纹身。
……一只浑身乌黑的健硕乌鸦。
……在这只乌鸦表面,用黑色墨水,纹上了黑色的大叉,将乌鸦图案覆盖住了。
***
短暂却又好像经过了整整一年之久的沉默和死寂之后,突如其来的尖锐电子鸣叫声响彻房间内。
老张左腕上的电子表,设定的清晨五点钟的闹铃响了。
起床时间已到。
这鸣叫声,首先将那名有乌鸦纹身的男子的女儿给吵醒了。
小女孩爬出睡袋,第一眼见到的,是室内温暖的小小篝火。
然后她看到,自己的父亲正站在火堆内侧,而对面,则是那两个才刚认识不足几个小时的叔叔和阿姨。
小女孩跑到自己父亲身后,抱住父亲的腿,高声说道:“爸爸,他们要走了吗?天要亮了吗?”
黑衣男子“嗯”了一声。
“爸爸,那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吧!你之前不是说,要在他们走之前,用它一回给我看的吗?快呀爸爸!快呀!”
用什么?老张的神志开始绷紧——这小丫头说的是什么意思?
黑衣男子便牵着女儿,走回房间最里侧的大橱子那里,打开橱门。
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将近一人高的黑色大包,明显可以看出,里面放了一个硕大的长杆物体在里面。
——这是什么?
老张和知雨全都紧张起来。
顺手一摸,老张猛然醒悟:自己身上的武器已经全部被收走,且这间房子的门窗,全被那黑衣男子锁住了。
——刀子!我还有把刀!
“我把它放在哪里了?”
一时之间,老张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了。
——都是那些可恶的白酒害的!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黑衣男子走到火盆旁边,坐下来,从黑色大包里拿出一个反射着木质光泽的巨大物体……
……一个足以让老张和知雨二人,以及调查团另外三人都瞠目结舌的难得一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