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连接昨日与明日,唯有历经昨日艰辛的铺垫才有今日发生的故事与明日无穷的可能。无论如何,若要完整讲述在下冠以“贤者”大名的来龙去脉,必定要从上一任精灵贤者摘下桂冠之日道起:
人们透过记忆回首往事,回想得愈清楚的,便是他愈珍视的宝藏。
“苏拉……”
他听到上古的先知在耳畔低语。
“苏拉……”
这声音初时是威严的,隆隆如万丈大山;后来是慈和的,泠泠如映月清潭;蓦然变得严苛,铮铮如漫天风雷;忽又宛转低回,寂寂如空谷绝响。它们时而热烈,时而哀凄,时而悲悯,时而恸哭……既神秘难辨,又分明是在殷切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苏拉……”
名为苏拉的精灵少年睁开了眼睛,看见圣大树燃烧着金色光芒向他敞开胸怀。每一道枝杈都生长出新鲜的嫩芽,每一片新叶都环绕着明丽的香花,而在每一道浮动的光芒中闪烁着,盈满的,则是一个个小小的光点。它矗立在面前,立在天地之间,精灵少年看见圣大树直起腰杆,自地上站了起来,就像自己一样,迈开脚步慢慢走来,将他拥入温暖的怀抱。苏拉感觉全身暖洋洋的,好像沉浸在浩瀚暖洋。金光渐渐向身边汇集,飞转旋动,形成一个巨大漩涡。苏拉就这样漂浮在金色的海洋中,在他周围,森林不再幽深,百鸟停止争鸣,也听不到泉水叮咚作响。
静谧。
“苏拉!苏拉!”
静谧之中,惟有名为先知的当被唤醒,当被赞颂。
蓦地漩涡奔溃,每一个光点飞也似的朝中心攒聚,争先恐后刺进身体。苏拉感到了痛苦。他好痛苦。他欲挣扎,却被树根紧紧缠绕;他想哀嚎,却淹没在声音的洪流中。在逝去的先知每一声呼唤中,苏拉感受到力量、知识、智慧,它们急迫地压迫着他瘦弱的身躯,叫他呼吸维艰,心如死灰。
金光散去,仪式终了。
精灵们纷纷睁开眼睛,只见圣大树依旧那样凋零,嶙峋枯枝盘曲空中。苏拉依旧盘膝坐在原地,看来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梦。
苏拉感到精灵少女的手掌在肩头轻轻一拍。他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一张笑靥如花的绝美容颜。
往后的记忆像是被泪水打湿般模糊不清,只见他任由少女牵过手掌,魂不守舍地跟随其后,穿过幽林,来到一处洒满月光的清澈潭水。潭中软软地飘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透出岸边几点杂色的堇花。
少年怔怔地看着少女,看她细细编织手中花环。是不是雾色太重?还是晨露凄清,浸透他的双眼?苏拉大睁着眼睛,世间万物在他眼里偷偷淡漠了色彩,唯独她的秀发如细柳飘逸,她的纤手如香花柔美,她的面容如皎月纯洁,她的眼眸如朝霞绚烂,全都深深映在他赤红的双眸之中。待她编好了最后一支花蔓,替他轻轻带上,询问他为何如此悲伤,少年苏拉再也忍耐不住,将她拥入怀中,许下了那个痛苦终身的约定。
莱恩睁开眼睛,感到满腔的悲伤。先知苏拉正倚靠床头,面目中流淌出两行清泪。
只要灵魂相连便能知晓他人的想法,甚至得窥其记忆的秘辛,这是多么奇妙而又令人悚然生畏的经历。
莱恩凝视着苏拉,昔日翩翩少年现今垂垂老矣!他眼窝深陷,红瞳暗淡无光一如生命的火焰,颧骨嶙峋高耸,两片干皱无力的嘴唇紧紧相依,不住颤抖。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四肢无力。他鲜有欢笑,不觉痛苦。精灵苏拉变得像顽石般坚实,顽石般了无生机,只有他头上的花冠,那些如在流淌月光的清冷湖畔刚刚采摘的七色野芳,犹自蓬勃盛放。
这位已经拥有了五百年寿命的精灵几可唤起神迹,无论是指木生火、运动巨石还是喝止风雨、拨云见日,当然还有那些埋没在漫长岁月中莱恩无法得知的事迹,却无法阻止死亡的降临,无法抓住往昔的倏忽魅影。
“莱恩,你能体会到这其中的意义吗?”
唇舌未动,苍劲慈和的声音便在四周的空中回响,这是苏拉通过灵魂在与他交谈。莱恩点头:
“我能明白。”他坐在床沿,轻声回答。于是苏拉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那一天我还只十六岁,就和现在的你一样。”他躺在宽敞的大床上,遥对一面大窗,四周空空荡荡“在那之前我的生活远比你要幸福,父母慈爱,手足无猜,更没有俗世的牵绊。但仅仅一个微小的念头便可能失去一切。”
莱恩默默地听着,为老精灵拢了拢脚边被褥。尽管此时屋外寒风刺骨,在这屋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还记得在鹰窠堡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时你还是只个瘦弱、敏感又孤僻的孩子……”老精灵语速放缓,因为他的思绪渐远,滑入到模糊不清回忆中,“……对周围人毫不信任,动辄大发脾气。后来我了解了,不禁想要帮助你。没想到仅仅才过去了五年,我们都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语转凄凉。“时间流逝,你在成长,我在死亡。”
“吾师……”
“我们都在世间受苦。”苏拉蓦地一声长叹。他是精灵的先知,他是精灵贤者,他的足迹直抵世界尽头;他曾与巨龙彻夜长谈,也为人类排解纷忧,观世间万物往复不休。故此当他虚弱不堪,临终之际,那些有识之士从四方赶至病榻边表达了最后的敬意。
精灵赶走了急切的来访者,只留下最最人微言轻、满怀悲伤的小王子。
“帮我把窗打开吧。”他无神的双目顺着莱恩离开的方向望去,看着他拉开厚重的帷幕,举手推窗,霎时凌晨的罡风呼啸涌入室内。苏拉紧闭双眼,感受着雪山的凛冽寒气。狂风无拘无束,冲破了城堡厚重的防护,一如游走于昊天之下。“我今生唯一所憾,便是少年时许下的约定。”他似乎又回到了月下寒潭边,那野花盛开的草地上,侧耳倾听怀中少女的呢喃。
“都过去了。”苏拉缓缓摇头,“过去了。”他睁开眼来看向莱恩,看向这个服侍他走过生命中短短五年,却也是最末五年的仆从以及弟子,“你非先知,也非贤者,我不希望你重蹈了我的覆辙。”苏拉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量睁大双眼,瞳孔中却只能映出一些迷蒙的漆黑的影像。“到东方去,到人类最伟大的先皇建立的城市,到他的学府中看看吧。唯有历经苦难方能明白。”精灵最后闭上了无神双眼,精瘦干枯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在那之前,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替我把花冠带回故乡吧。精灵的灵魂需在圣大树里面长眠。”
再也没有一点声息。精灵的先知、精灵贤者苏拉躺在床上面露笑容,安详得好似睡着一般。他会不会还有什么话要说呢?他会不会突然想起还有什么忘了吩咐?他会不会只是觉得累了,想休息一下?莱恩静立窗边,直到东方灰蒙蒙的原野深处散发光芒。太阳即将在那里升起,就像过去千百年来那样,亦复如是。然而这又注定是一道崭新的日轮,因它每每映照的独一无二的天地。
莱恩终于走回到老精灵床边,轻轻取下头上花环,尔后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您教给了我世上最大的智慧。”
当沉重的橡木门板再次打开,莱恩又一次走进大客厅沉闷浑浊的空气中。越过古旧的楠木扶手可见楼下已是空空荡荡,入夜时还熙熙攘攘的客人们大多耐受不住经夜苦熬,散去大半,枯守者寥寥。一位灵魂学会学士扭开了上衣第二个扣子,却似乎仍觉心胸烦闷,呼吸不畅。他焦躁地扫视四周,这才发觉距里身后的炉火只两步之遥,大厅四壁上经夜燃烧的烛火也在不停散发令人不快的热烟。他又回望身旁的两位同侪,各都眉头深锁,低首沉思。
身着皮甲的怪物猎人依旧躺在远处那张大躺椅里,眼目微闭,毫不掩饰地旁听着灵魂术士的会议。那位学士最终还是清了清喉咙,用尽可能平静的声调说道:“那么我正式提议,恢复在五王城周围,不,应该说是西起沉金平原,冬至大洋之滨,也就是自五王盟誓以来那些只知明哲保身的懦弱者自愿放弃的一切工作,直至……”
“又是这一派无稽之谈。”反对的声音很快响起。学士愤怒地望着长桌对面那张天庭饱满、五官端正的大脸,只见后者正指在地图中间一画,小小的动作却能简单囊括莱国的广阔疆域。“我们在西域的影响力可不是承蒙教会拱手相让得来的,关士林!”说话之人背对里室,因此莱恩只能看见一个黑袍笼罩的雄伟背影,背心正中绣着一轮优雅的新月。“你只是想要抱着你那不切实际想法去送死而已,我其实根本不用理会你那些无比幼稚的行径,只是你和你同党的擅自作主张已经严重损害学会的名誉和利益!”
“严重损害?”关士林怒极反笑,从袖中拿出一个装着些许澄蓝液体的小玻璃瓶高高举起,“所以你认为我们取得的成果都是假的了?”
“我只看到了一起事件,一起关于凶猛的东方飞龙突然出现在西境群山肆意伤人的恶劣的事件!成果?”身材魁梧的学士敲敲桌子,不耐烦地强调说:“如果你说的成果就是把一头本性凶恶的飞龙变得更加暴躁,那我承认你确实能为常人之不敢为,开创一代先河。”
眼看对手还欲争辩,占据了优势的大汉向坐于首座中的老者摊摊手:“如今卢询都已经认同了我对局势的见解,我想学会内部对此的意见还是保持一致的为好。”
老者正是灵魂学会的会长卢询,身上同样披着一领绣了新月图样的宽大黑袍。他抬眼朝两名争锋相对的学士望了一眼,未置一词,旁人也无从猜想那长长的白色须冉和眉梢底下此刻蕴藏着何等样的思想与智慧。
“愚蠢透顶!”关士林一声长叹。“该死的守旧主义者……”他将连深深埋入双臂之中,发出一连串断断续续的低语。“可恶的龙蛋。”最后他说。他背后绣着一轮皓洁的满月,不同于弯月的神秘、优雅,而是毫不掩饰,光芒万丈。
体态雄壮的学士显然被激怒了:“注意你的态度。”他情绪激动,咄咄逼人,粗重的咆哮声在四壁间中嗡嗡回响。“就算你是卢询的弟子,身为学会副会长我有权命你保持沉默!”
“我怎么想怎么说是我的事。”对面的人冷冷说道。莱恩这时已经悄声转下楼梯。他能够看清了,那人身形消瘦,蜡黄油腻的脸上满布斑点,被一头皱巴巴的黑发遮盖近半。他宽大的黑袍下面的身躯看上去那么虚弱、精瘦,病殃殃的几乎能被面前的壮汉折成两半,但莱恩知道卢询的得意门生、大术士关士林其实才刚过三十岁而已,正值鼎盛之年。在过去十年间,他的旅程遍布大陆各地,极富阅历。
“五王城中正掀起一阵狂热,任何异教徒和所谓不洁之物都无所遁形。”他语气冰冷,语调刻薄,“你只是在逃避而已,坐视教会清剿远在天边的术士,坐等黑暗笼罩,真理远去。”略一斜眼间他注意到了大厅尽头的莱恩,两道黑暗无情的眼光直直刺了过去,仿佛蛇蝎毒虫的凝视。
砰,连同地板都在震动,大汉拍案而起,却被对手的目光吸引而回头看见穿过大厅走来的精灵的弟子,他那须发浓密的丰腴的脸颊正因愤怒而涨得通红。这时所有目光都看了过来,远处的怪物猎人也睁开眼睛。一切争吵戛然而止。
他们都注视着捧在莱恩手中的小小花环,他们都明白了其中含义。
坐在桌首的老者——直到刚才都一言不发——这时缓步迎了上来,他气色红润的脸庞深深低下,颌下长须有如银瀑般垂挂胸前,随着脚步微微摇摆。
“精灵的贤者,伟大的先知,神圣的英灵。”卢询以精灵的语言说道。这在旁人听来或许只是一种神秘的低吟:“长空如面,皓月如目,繁星如里,今夜共以明光指引,愿汝的归路明净无瑕。”每当历代的精灵贤者逝世,某片森林深处便会响起这段古老的悼词,同时也是至圣至贤的赞歌:“愿圣大树永慰汝的魂灵。”
灵魂学会现任领袖、莱睿王的御前术士卢询,他敬畏的只是苏拉以其漫长的生命获取的知识罢了,莱恩暗下判断,但其平静的表情中丝毫没有暴露内心情感。“吾师苏拉希望一切从简即可,并由我助其回归故乡。”莱恩略一躬身,也以精灵语答道。
接下来还有一长段的应答唱和,莱恩机械地照着精灵礼仪复述着,他相信眼前的老术士也是如此,各都心系别物。“吾师愿将其所有遗物一并赠予学会,其中也包括他案头的几本旧书,希望卢老能够善加利用。”莱恩最后以标准语说道。他突然感到一阵焦躁,捧住花冠的双手不住颤抖。此处无人可与分享悲伤,心里无所适从,如果再不卸下面具便会掩盖不住痛哭失声。“如果没别的事就先告辞了。”莱恩转向城堡大门。
“王子殿下,”卢询突然叫住他说,“你准备何时动身前往精灵之地?”
“后天。”
“后天?”卢询感到惊讶,“如此仓促,你认为莱睿王会同意吗?”
“我会尽量让父王能够理解的。”莱恩没有回头,“毕竟他不只有我一个儿子。”莱恩尽量不去对上卢询的眼睛。他能够猜想出老人接下来会说什么,那双苍老但有神的眼睛中一定会流露出关心、拉拢抑或痛惜的意思来,无论哪种都是他此刻难以忍受的。“其后我会遵从我师指引前往五王学院,只希望日后还有机会聆听卢老教诲。”莱恩并没有隐瞒他的目的,一面昂首走向城堡大门。
门外,夏日的曙光遍洒在冰封的千山万壑。这是莱恩第二次选择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