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时节,西境群山已是寒风凌冽。往常时候,每当夜幕降临,熔银般的月色接替了早间在浩瀚行云之间千变万化的炎炎日头,雪峰中骤然兴起的山风都要在鹰神双峰窄窄的狭缝间奏响它呜呜的低吟。
莱茵自小就对这股幽幽啸响满怀着神秘莫测的猜想。老人们常说这风声是云上日神操劳竟日后发出的阵阵浅息,也有人说这是千年以来一切沉睡在皑皑冰峰的受困幽魂所发出的不甘的凄声,甚至于学者中还流传着茫茫树海中古老精灵种族藉此通讯的说法,这些她都分辨不出真假。天地太大了,当初的小小莱茵只知道每当外间风声响起,天地间一切生灵都将陷入沉睡,而她自己也该到梦中追逐另一个有声有色的庞然世界。
这风声比群山更辽阔,较日月恒久远,从不因电闪雷鸣沉寂一时,也不为雨露冰霜缺迟半步。然而今天,国王的晚宴沉寂了这一孤独的轻语。
每逢这种时候,莱茵都会打从心底里觉得当一名公主真是一种折磨。
“用力,公主殿下,再加把劲。”
莱茵深吸一口气,直憋得胸中双肺几欲炸开,但是对此向来无比严苛的华婆婆认为这样显然还不太够。
“好,就是这样,保持住。”
华婆婆用力抽紧了每根皮带,在确保收束到最小后才扣上束腰最末的排扣。即使如此,她脸上依旧没有显出满意的表情。
“马马虎虎……也许王后还能给出一些合理的意见。”
王后王后王后,总是王后!莱茵望着华婆婆那张丑陋的老脸,心中万分不愤,但就是这瞬间的怒意已经叫她呼吸不畅、满脸别红。现在公主殿下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舞会穿戴停当,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套上了所有的刑具,只能维持最后的一点点呼吸,任人摆布。在适应这套舞服的拘束之前,公主可没有余裕冲任何人发火。
在左右侍女的扶持下,莱茵迈出了这段煎熬旅程的第一步。从现在开始的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莱茵必须小心翼翼走路,因为那双小巧尖细的水晶舞鞋正迫使她脚尖着地,一步一晃摇;她还必须留心气息,慎言慎语,学会用眼神打招呼。
这样的她看起来很美,莱茵承认,如果她能像旁人一样细细打量自己的话,就能看到一个实可媲美上国佳丽的异域公主,她那身金丝缠绕的素白长裙柔顺地贴在腿测,后摆轻轻曳地,其上则是盈盈腰肢,仿佛一手即可掌握;她的眼瞳是紫罗兰色,仿佛星辰大海,深不可测;再其上是晶晶闪亮的碎星发网,由百颗米粒大小的钻石将那黑夜似的柔软黑瀑细细装点,几如一天星空。
公主从舞会大厅一侧悄悄出现。
龙莹大厅可说西境王国最雄伟壮丽的舞厅,全部由整块整块的龙莹石砌成。这些埋藏在极西之地巨龙山脉的冰冷冻土之下的温润宝石可在不同光亮、温度条件下发出不同味道的淡淡光滑,可谓玉石中的极品。若当有人穿着硬底鞋踏过这些白石,白石中心必会闪过点点明星,仿佛乘着一地碎光。
只有为数不多的宾客注意到她,好像看到了夏至夜晚群星璀璨的天空,正自沿着墙壁悄无声息地缓缓走过。“她就像那白天鹅。”每个人心里都想。然而他们见过被捆住翅膀的天鹅吗?“美目流盼,不可方物。”莱茵听到不远处有一群诗人在低声赞颂自己,“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心里抱怨连连,“也许哪天我该叫他们自己试试这股滋味。”
厅中的到场宾客越来越多,现在几乎只剩几位最最尊贵的大领主没有到场,而侧厅当中正在举行的领主会议大约也已接近尾声。
她看见我了吧,一定看见我了,但偏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莱茵看见王后和她的亲戚近侍都围坐在大厅北侧,那她理所当然是要朝那边过去的。直到走到近前,王后才在“偶然”的一瞥眼间注意到珊珊走来的公主。
“你来得有点迟了。”
她脸上总是习惯保留着笑,但在面对莱茵时神情之间殊无半点喜色。王后今天打扮得尤为雍容华贵,尤其是头上专为此次盛宴打造的那,何必惺惺作态?“不迟啊,毕竟还没开始。”莱茵毫不客气地回应道。她开始适应身上这副束腰了,但总是无法祛除胸前难受的紧绷感,这一定也是王后从中刁难。
两人各自高昂着头瞪视对方,极力忍耐心中对彼此深深的厌恶。
王后眉头一皱:“莱茵……”后面一定是“注意你的态度”,类似的话莱茵在过去十几年间早已听厌。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想表现得过于强势,只是一来今天太过难受,二来脑后的碎星发网重重吊着她的长发,教她不得不昂首挺胸,在情不自禁当中真情流露。
对,这是我的真情流露,这只老妖婆!
趁王后还没把话说完,莱茵抢先拦住了话头:“没事的话我先去边上坐着了。”她提起裙子,尽最大力气从王后身边逃开了。
现在终于一个人了。公主机灵地藏身于两位胖夫人之后,让她们一左一右像两座大山一样挡住自己的身体,这样等到舞会开始后就不会有人前来邀舞了。眼见华婆婆像条老鲶鱼一样黏在王后身边,莱茵不无痛快地想要伸个懒腰,但很快发现已是不可能。龙莹大厅的万根红烛灼灼地在屋顶燃烧,嘈杂的人群也不停喷吐着热气。蒸腾的汗气混合在大厅四壁袅袅喷出的朦朦香雾里,越发催得人脸红心跳。“现在是下油锅这一关”,公主轻声自嘲。
终于伴随着一下巨大声响,连接侧厅的紫檀大门轰然打开,厅中自始回响的隆隆笑嚷声音霎时静谧。每个人都翘首以望,准备一睹诸位掌控西境群山安危的大人的风采。
隔门便传出一两句严峻低沉的话语。鹰窠堡领主、西境王国的统治者莱睿大踏步走上红毯,一手还抓着他的连襟、长石城领主高尊伍的臂膀,正自急切地讨论着什么。两边立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万岁!万岁!”
“国王陛下万岁!”
“王国万岁!莱睿王万岁!”
当然也有替长石城领主喝彩的。两位领主交手一握,开始享受满堂贵族的拥戴。在他们身后出现的是胖胖的云渊堡领主与和蔼可亲的上林堡领主,仍旧获得了大部宾客的称赞。相比其他领主的气态雍容,看上去又瘦又小的风林堡领主万昌则独自一人走在末端,阴郁,不快,面带愁云。
在王室司仪的赞和声中,舞会自此开始。男女贵族急不可耐地从四处站起,余人则暂时退至四围腾出地方。也许在几位领主眼中夜里的舞会只是一段派遣性情的插曲,过后还将继续他们的国事讨论,但对大部分贵族青年男女、老爷夫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此行唯一的目的。
欢快的音乐在四处奏起。异母妹妹莱薇从王后身侧一跃而起:“表哥。”她轻巧而有理地招呼道,神情却早将内里情感展露无遗:“能不能先陪我练一段,我怕待会儿跳得不好。”莱睿王可爱的小公主今年还只十三岁,生得就如其母亲一般高挑而美丽,但在其他大人眼中当然还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女孩。长石城领主的次子高崇满怀笑意地牵过表妹的小手,和她在舞厅中间旋转起来。
莱茵酸酸地望着莱薇活泼的身影,然后按了按自己硬邦邦的束腰。“亲生的女儿真是好。”她忍不住心想。羡慕?嫉妒?不,莱茵才羞于产生这些念头呢,不论是虚荣又无聊的莱薇还是道貌岸然的高崇在她心中都只有讨厌这种情感。相比贵族血统纯正的莱薇公主,莱茵自小便有写反感那些所谓的“贵族”活动,为此还常被王后刻薄地讥讽说“满身野气”。但当想到自己将要孤零零地在坐垫上一个劲儿看别人跳舞,她心中总是高兴不起来。
“冷静,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对自己说
公主和表兄在舞场中间跳得起劲,龙莹石在他们脚下盛开出一朵纯白的莲花。高崇今年大概十八岁了,虽然算不上是人高马大,但在小表妹面前无疑便是一位巨人,只见她突然将表妹轻轻举起抛向空中尔后又温柔地接住,引得周围一片彩声。其他舞者都自觉为他们让出一点空间。
“茵茵。”
莱茵感到王后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背脊。由她得意去吧,反正我也不关心,等会儿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呢。但是她的视线始终紧紧跟随这对表兄妹,“他们在跳点什么呀?”莱茵心想,“莱薇这小丫头做什么都一副死板样,连跳舞也是。瞧她的舞步,简直和母鸭子一样,笨死了!”至于高崇,“他的嘴巴好吓人,张开时只怕一口能将莱薇半个脑袋吞了去,还有鼻子也有点儿歪……”看来这位长石城贵族的舞姿从技艺到风度都算得上完美无缺,挑剔如莱茵竟也无法在他头部以下找出一点瑕疵。
“茵茵,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父王。莱茵急忙回头,看到五位领主在后方高处依次落座,身披金丝软袍的父王自然是坐在了正中间,正关切地望向自己。
“我……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莱茵将手按在腹部撒谎道。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吧,“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去歇息?”果然,父王是个大忙人,才不会费神记得住女儿的每月时日这点鸡毛蒜皮的小时。然而王后那讨厌的声音即时传来:“她哪里不舒服,只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情。谁又摸得透这妮子的小心思?”
可恶,真是可恶。父王还待追问,但是风林堡万领主的一句话又将他注意力重新吸引回去。“你们不要这么说,你们都被骗了,如果你们知道黑鸦堡最近的动静就绝对不会这么想……”万领主那高耸的颧骨和瘦削的脸庞下是两片疾速开合的薄嘴唇,他的语速十分急促,好像在申诉什么。其他领主立时陷入到这种严肃气氛中去。
莱茵一直竖耳静听,偶尔便向舞者当中环顾一眼。龙莹大厅中的数百贵族都在舞蹈、狂欢。莱薇很快有了她的新舞伴,那是云渊堡家的小男孩,高崇也找到了一位合适的伴侣。人人都有事可做,人人都在享受这不可多得的盛况带来的好心情,只有莱茵始终冷眼旁观,与世隔绝。
“冷静一点,万老兄。”高尊吾尝试把手搭在情绪激动的小老头背上,却被对方一把甩开,“黑鸦堡那边的能耐我们都是清楚的,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只要你们愿意抛却成见,坐下来好好……”
“胡说八道,那是你没亲眼瞧见人家把投石机和床弩开到眼皮底下!”风林堡的统治者似乎变得更加焦躁,兼之愤怒。
始终面带春风的上林堡领主也加入到高领主那边:“可不要这么说,细弱的笔杆永远比任何利剑钢刀有力,就像老兄你一样。我相信天底下任何大事在发生前首先都能在宴席和谈判桌上得到解决。”
“对啊,西境所有贵族都欠今日缺席的黑鸦堡领主一个洪亮的满堂彩。”
一直在耐心倾听的国王陛下开口了:“既然我们都是这个意见,不管如何,你总当尝试一下。要是大家同意,我可以代你出面撰帖邀请那边。”
“你无权命令我,莱睿!”万昌怒道,“不要忘了我们谁也没比谁大一截,又凭什么指望那个混蛋愿意听你们的?”
领主们的争论还在继续。莱茵这时已将主要精力集中在父王他们的谈话上,只是听得似懂非懂。“要是莱恩在就好了。”百无聊赖的公主在心底想,毕竟是同母孪生的亲骨肉,“他总能给我多讲解一下……不对不对,那个笨蛋,与其靠他还不如指望小莱兰。”莱兰是莱睿王同他现在的王后所生的男孩,不久前刚满九岁。
莱茵打了个哈欠,也许时间差不多了,这时候离场不会显得太过失礼。她重新看了一眼人群中央,男男女女还在纵情舞蹈,并且增添了各式各样的小动作。几百只鞋子不停踏在亮晶晶的石面,如同置身翻涌奔腾的海浪。
狂热中的人总是比头脑冷静时精力充沛,这就好比运动过后任谁都会感到困顿,但绝不会有人在飞奔的马上呼呼大睡。高崇再次充当了莱薇的舞伴。只见他们两个彼此旋转着,旋转着,最后男伴将女伴轻轻抛出,再在反方向优雅地搭上另一位淑女的纤纤细手——本该是这样的,但是高崇只是停在原地,越过层层阻隔,朝着藏身于“两座大山”后的公主殿下莞尔一笑。
糟了,他过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龙莹大厅今晚的明星、长石城的合法继承人之一、国王连襟之子,越过无数风情万种的贵族少女向迷人的莱茵公主伸出了手掌:“天神眷顾,假如你是高乔姑妈的女儿,那么就是我的表妹了。”这句话只让她一个人听见。
许多人都看着,莱薇也看着,王后和父王当然也在看着。“我很荣幸。”莱茵不知怎么回答,总之这种场面下决不能叫他难堪,否则便是同自己过不去。她尽可能自然地朝他微笑,“我是否幸邀你共舞,公主殿下?”高崇轻轻托着公主手掌,温柔款款好似春天的柳絮。“乐意之至。”公主轻声细语。
他们缓步走向舞场中央,所过之处男女纷纷避让,无论长幼。莱茵斜眼瞧见莱薇正趴在她母亲膝头,满脸恶毒地瞪视着自己。也许是愤恨被抢了风头吧,“真和王后一副嘴脸。”莱茵心里顿生一股自傲。真奇怪,明明不喜欢这样的。“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立刻提醒自己。
琴声悠悠,乐曲轻扬。踩着舒缓的节拍,公主在她的舞伴的引导下轻飘飘旋转。
高崇脸色红红的,显然曾在舞曲间隙畅饮了不少美酒,但动作依然十分克制。
“公主殿下,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得不说高崇真是个绅士。莱茵这时与他几乎紧紧相贴,四目相对,终于明确感受到这位长石城贵公子独特的美:虽然嘴唇偏厚,鼻尖略斜,人中长大好似马口,但那湖水春山一般澄澈的眉眼里面没有透出半点淫思;他们四臂相交,那干净顺直的袖管底下一定有着强健的肌肉,不同于整日流连花丛俏公子哥,这人有着真正贵族的气概和底蕴。
可惜你找错了人。不知父王曾经娶过怎样一位女子,她一定很美丽,但也绝对是个固执的怪人。妈妈,你生了一对固执的怪孩子。
“是要叫我猜猜看吗?”
舞伴显然误解了公主的意思。他只看到公主双颊绯红,错把紧身束腰带来的窒息当成爱情造就的失语,错把焦躁看作羞赧。
“那我就在心里猜一猜。”
他的话中微透着醉意。这份冲动在年仅十三岁的表妹跟前当能掌控无误,但当拥抱的是一名并非血亲的至美公主,与她环绕双臂,肌肤相亲,为她长发里的香气陶醉,那有着浅浅酥胸的发育中的胴体最能勾起贵族青年的满腔浴火。
莱茵越来越担心。时辰应该已经不早了,然而不知还要拖到什么时候。高崇看起来已经完全陶醉其中,带着她步入渐见热烈的乐章。
莱茵感觉快要支持不住了。她心跳剧烈,任何粗重的气喘最终都只化作一阵浅浅气息,越发涨红的俏脸在男子眼里只是深情的引逗。他牢牢嵌住她细弱的手臂,不肯放松分毫。
眼前发黑,快要晕倒了。莱茵没有办法,今晚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每晚她都有重要事做,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转移,王后,华婆婆,高崇,都不行。
我要有火,就得烧破!
公主洁白的衣服中间出现了两个不大不小、边缘焦黑的破洞,内部束身也被烧破,松松垮垮地垂在腰胯。没人注意到。谁会在这种时候发现这点无声无息的变故呢?莱茵深吸一口气,迅速抓住舞伴的臂膀。他们疾速旋转,踩着高潮迭起的鼓点,终于同着落星缤纷的龙莹地毯中的所有舞者完成了同一个动作。
长石城的公子转了两圈停下来,怅然若失;公主则一直舞动,跳动着消失在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