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栀带着江枫走进会议室。
说是会议室,其实也就是一间厢房大小的小房间,里面放有一条窄长桌与六张硬木靠椅。地面之下一切从简,不比皇宫议事大厅那般的舒适气派,然而若要追求能在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商议机密,这个气闷狭窄的地底密室一定远比皇宫更能令人感到放心得多。
风信和沙棘早已坐在里面等待。
沙棘是个身材十分粗壮的大汉,用风信的话说,当他身着宽大的正装时,简直就像裹了一身床单。不知道这种话是否也曾传入他的耳中,因为沙棘生性迟钝,平时沉默寡言,也不会主动去和其他执行者来往。关于沙棘,江枫只知他是石副主教三十几年前南行传教时偶然收养的弃儿,从数千里外被带了回来。沙棘天生便十分木讷,起初时叫他也不应,打他也不应,他对疼痛以及诸多强烈的刺激都没有感觉,不过最终还是蒙受圣灵感化,成为一名执行者。
成为执行者是一种至高的光荣,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危险。神圣的教义无时无刻不在遭受挑战,敌人有时只是一时的市井谤语,有时却是出卖灵魂换得的强大术法。对此江枫早有了深刻体会,也因此他从心底十分佩服这位三十多岁的执行者前辈。
听到两人进门,沙棘朝他们点头示意,江枫便连忙合胸还礼。
风信在一旁含笑讥讽:“你又挂彩了。”这笑容冷若玄冰,意带寒芒。
风信是个与江枫年纪相仿的高个青年。他们在多个方面都很相像,都是黑头发黑眼睛、白皙的皮肤,以及显得过于冷淡的气质。当然这与他们不见天日的童年生活密不可分,而两者之间个性的差异则只有金栀、副主教那样的少数人可能获知了。江枫径直在他身边坐下,也不去理会他的招呼,如果那样也算打招呼的话。过了一会,石副主教出现在了门口。
“看看我们的信徒,吵吵嚷嚷,慌慌张张,飞龙的影子还没见到魂就吓去了一半。”
老人低头坐倒在主位上,两手不住揉搓着太阳穴。脱去了法袍的副主教看上去变得更加苍老。他脸上皱纹深陷,颧骨高高凸耸出来,更像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只有一双眼睛乌黑透亮,炯炯有神。所有人立刻起身。老人看上去十分些疲倦,他朝四个执行者扫视了一遍,一言不发,只是向江枫摊了摊手。
于是江枫开始讲述那一段经历。期间副主教一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并时不时记录两笔。
“那术士操控的毫无疑问是闪电之力,不过江枫也斩断了他左手三根手指。”金栀补充道。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戒指放在桌上,“这是我后来在他的断指上找到的。”
副主教轻轻拈起那枚戒指,于指间缓缓转动。这枚戒指很奇怪,质地非金非铁,捏上去既软且韧,竟似是草叶编成;中间镶嵌着一颗透明的小宝石,看上去倒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精灵圣树的叶脉,这就是灵魂学会的信物。”石副主教指尖微一用力,戒指立即被挤压成为扁扁的一条,松手便又恢复原状。“那个术士将它戴在哪根手指上?”老人细问金栀。
金栀想了一下:“中指。”
副主教将戒指戴在左手中指,然后把手凑到火光下,只见戒指上的小宝石中映出了一个烛火的小小倒影,其他似乎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你戴上。”他将戒指递给金栀,“心里默想我主之名。”
金栀依言而试。宝石立刻亮了起来,幽幽地发出淡红色光芒,同时草叶一侧浮现出了一个数字。
“是个……‘4’?”
“给沙棘。”
戒指到了沙棘手中。然而沙棘的骨节过于粗大,死活不能将它套入中指,最后只能勉强戴在左手小指之上。
戒指什么反应也没有。
“风信,和沙棘一样戴法。”
戒指又到了风信的左手小指上,显得有些大,不过还是迅速发出了深黄色光芒。风信转动戒指,在同样位置看到了一个‘4’。
“江枫,试试右手。”
江枫艰难地举起他那被电得焦黑的右手,将戒指轻靠于食指指尖。“这应该和哪个部位没有关系。”碧蓝的幽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江枫平静地说道。
戒指转了一圈又回到老人面前。副主教皱了皱眉,忽然起身走出了会议室,当他返回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个小包囊。
“你们拿去试试。”他从口袋里摸出另外两个形状相仿的戒指交给金栀,然后走到江枫身边,“不要动。”老人伸手按住江枫手腕,然后从布囊中取出一个小瓶,用药匙挖了一小块药膏敷在他的伤处,用剪刀轻轻剪破焦黑的表皮。在这过程中,江枫只感受到轻微的麻痒,没有一丝疼痛。很快最后一层息肉被剪除,露出了底下健康的肌肉。
“幸好当时有神力庇护,伤得不重。”副主教在江枫的伤手上捈上另一种去腐生肌的药膏,最后缠上纱布。“以后只需静养几天,切忌沾水,等它自己恢复。”副主教慢慢坐回到主位中,把目光投向其他三人,“你们有何发现?”
“都差不多,很软,会发光。”风信冷冷地说。
“你最好认真一点!”金栀怒斥道。
风信回以一个阴鸷的眼神。
曾在风信的任务时间外见过他的人几乎一致认为这个年轻教士虽然相貌不可谓不英俊,却显得过于阴冷。他只要在任何正式或非正式场合中出现,往石副主教背后一站,他的目光扫视众人,就能让所有人觉得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然而在金栀、江枫那样的熟人看来,这只是他无聊的一种表现罢了。
金栀迅速转向副主教,恭恭敬敬地禀报:“就像风信说的那样,三枚戒指的材质和功用基本相同,只是这两枚戒指上显示的数字却是一个‘6’。”
“一个六。”石副主教靠在椅背上闭眼思考起来。“两年前,我们在城里抓获了两个术士,那个余党径直逃出了西门。”当他在桌前思考起来,总会习惯伸指不停敲击桌面,发出有规律的咄咄声。其他人则各自正襟危坐,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扰乱老人思考。
“可以了,关于这点我会和其它主教再做讨论。”副主教停止了敲击,睁开眼睛,“本来,我叫你们过来就是要通知你们,两天后我们就要启程去西边处理飞龙的事情。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面面相觑。“原定不是一周之后么?”
“因为禁卫军的人即将出发。”副主教从桌前站立起身,代表这次的会议到此为止。“江枫,你跟我来。”
江枫正准备回房歇息,这时却不由不微微一愣,但是副主教已经信步走出会议室,他便只能在其他三名执行者探寻的眼光中快步跟去。
“副主教,敢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回答。副主教只是自顾向前走去,穿过火光昏暗的长长走廊,踏进向下的阶梯。
“是地牢里出了什么事吗?”
脚步声在石壁间空空回响。前方就是地牢,江枫还担心牢中是否生出了什么事故,但是副主教只是熟练地打开铜锁,从臭气熏天的地牢里穿行而过。
再前面就只有两间藏经室,以及若干堆放杂物的小隔间罢了,那种地方又需要他去做什么呢?
副主教停在了一面石壁前。“还记得这里吗?”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巨大的黑铁钥匙,一下插进了石缝间一个毫不起眼的圆孔之中。伴随着机械运转的“咔咔”声,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眼前豁然开朗。
江枫呆愣在地。
原来它在这里。江枫想起来了,他从未忘记过——怎么忘得了——这个他离开了六年的地方,这个见证了他成为执行者的地方,这个阴冷漆黑、充满噩梦的地方。
小女孩第三次自噩梦中惊醒。
她惊恐地睁大双眼,但是周围漆黑一片,尤胜梦境。
她醒转了吗?不然何以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恶灵又来纠缠。它们无形无质,却牢牢盘踞在女孩耳边,聒噪着“嘤嘤”的低语。
女孩伸手驱赶那些恶灵。她使劲揉搓自己脸颊,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刚才的梦好可怕。她又一次梦到了明天的事情,只是这一次,那些人竟然在笑。她看见三个人向她迎面走来,脸上挂着难以直视的恶笑。他们慢慢靠近,靠近了,嘴里的涎水直挂到地上。女孩想跑,但跑不了。他们的笑脸在眼前渐渐放大……
她也试图杀死他们。她的匕首划过身体,有黑色血液溅出,但是也仅此而已。他们步步逼近,笑脸在眼前渐渐放大……女孩看见笑容中隐藏的森森白牙。
振作一点。女孩打了自己两个巴掌。有什么可担忧的,那只是三个罪大恶极且久病羸弱的罪人,而自己可是将要成为执行者的神的信徒。女孩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同时十分明白这些安慰只是自我欺骗的谎言而已。
执行者才不会像自己这样没用。执行者是传达神意的使者,是铲除罪恶的圣徒,是圣灵意志的执行者,他们各都神通广大。仅就女孩听说过的,他们有的力大无比,挥出铁拳可以击穿顽石;有的坚强不屈,一身钢筋铁骨刀枪不入;有的身轻如燕,进退趋避直如幽鬼幻影。这些才能她在其它孩子身上都曾见到,唯独自己没有任何天赋。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沾满双手。女孩胡乱擦干了眼泪,睁开眼睛,却见世界突然清晰了起来。女孩向着周围不断打量:这是被子,这是凳子,这是桌子,还能看到抽屉上面圆圆的把手。她知道这就是她的“神通”:只要诚心念及圣灵时,圣灵便替她扫除一切黑暗。然而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仅仅这样便能以刚满十二岁的小小身躯杀死三个充满罪孽的成年人吗?
绝望中,女孩似乎听见了一下敲门声。
久经锻炼的身躯立时绷紧,她下意识握紧了枕下的小刀。这种时候会有谁找?女孩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门外声响。
“咚咚咚。”
声音再次响起。敲门者的动作听起来竟然颇为文雅,完全不似那些满身杀气的孩子所能敲得出的样子。女孩紧握着小刀悄悄躲到了门背后,赤裸的小脚没在地上发出一点声音。
“谁?”她沙着嗓子轻声喝问。
“一个执行者。”
执行者?女孩完全愣住了。执行者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他真的是一位自己魂牵梦萦想要成为的执行者吗?
“我能进来吗?”那人听起来还很年轻。
女孩打开了房门,但仍然没有放松手里的短刃。她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黑色的青年男子,他的头发,他的长袍,他的眼睛,全都是如黑夜一般深邃的黑色。女孩知道那人眼中此时只能瞧见一对绿油油的眼睛,一般来说这会引起不小的恐惧,但是他朝门内走进一步,泰然自若地向下望着自己,神情当中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显露于外的警惕或者过分的严肃。
“我知道你能看得很清楚,所以我能在这里点个火吗?”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这倒使得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那人大概注意到了眼前两只绿眼睛的轻微摇动,于是便晃亮了手中的火折。借着手中的一点微光,他顺利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黑暗驱散,四周都蒙在一层淡淡的阴影之中。
江枫看见女孩警惕地蜷缩在房间一角,像一只警惕的小兽。
她的肌肤惨白——这是一定的——神情疲惫,眼圈红肿,发丝枯黄。
“你最近休息的不太好……”江枫的伤手正隐隐作痛,痛楚令那只健康的手也不能时刻保持平稳。“这对你明天将要面对的考验很不利。”他以尽可能平和的语调缓缓说道。
女孩习惯性地保持最大限度的警惕,即使对方自称为一名执行者。
“……你太紧张了,这没有必要,也很不好。”
女孩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柄短刀,这很没有礼貌。但是她还未可能知道礼貌是为何物,江枫明白。
“……应该保持平常心。”
“什么是平常心?”女孩问。
她还在封闭自己的感情,没有敞开心扉。
“平常心就是:像刺杀假人那样刺杀明天的对手;像瞄准靶心那样瞄准明天的对手;像对待每天的练习一样对待明天的考验。你可能会发现,所谓的考验甚至比最简单的练习还要轻松”。
女孩的身体无端颤抖起来。她是感到冷吗?不可能。能够坚持到十二岁的孩子应该个个拥有钢铁般顽强的意志和钢铁般坚硬的内心,不会因为这点区区的寒冷而示弱。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江枫逼近了一步。他将烛台移向女孩面前,试图观察她的表情。
她的眼睛蒙在臂环中,逃避扑面而来的火光。
她的声音细若蚊喃。
“什么?”
“我办不到……”
江枫大概猜到了。
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解决办法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归根到底只是权宜之计,而且从一名执行者的角度那样做是不负责任的。他没有义务那样去做。这与石副主教派他前来的初衷相悖。
“我明白了。”江枫将烛台放回小桌,把自己置于阴影之中。
“抬起头来。”他沉声命令道。
女孩愕然抬头。霎时一股巨力将她顶到墙上,等女孩看清江枫如何出手,她已是紧靠墙根,动弹不得。执行者的手掌宛若一圈坚硬的铁环,牢牢扼住了女孩咽喉,五指还在渐渐收紧。女孩徒劳地想要扒开身前手臂,奈何力量相差过于悬殊,直如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你没有松开手里的武器,很好。”江枫见她兀自紧紧攥着手中匕首,点了点头,“这证明你并非注定成为不了执行者。”他将重心缓缓前倾,全身力量都被一点一滴汇聚到身前手臂,“我不管你心里有着怎样的理由,都抵不过你必须活下去这个事实。”江枫凝视着女孩双眼。在她眼睛背后,此时又蕴藏着怎样的感情呢?有惊恐,有不解,有绝望,还有呢,还有着什么?“刺我!”江枫霸占着她整个的视野,距她双目咫尺之遥,“用你的刀刺我,不然你就会死。”
女孩被被牢牢压制在墙角,因为窒息而满脸赤红,涎水不受控制地自嘴角留下,又顺着执行者的手指滴落在地。
“我……啊……咿……咿!”
“刺我!”
女孩想动。她吃力地探出手臂,但这僵硬的一击到了江枫胸口便再难前进分毫。
“用力刺我!”
女孩再次回臂奋力一击。这一下从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或许伤到他了,但是还不够,颈上承受的巨力没有丝毫松动。女孩眼前一团漆黑,耳根发紧,四肢的触感在离她远去。死亡在逼近。
“啊……啊!”
最后的奋力一击,执行者终于后撤退避。女孩从他臂上摔下,趴在地面剧烈地咳嗽。
胸前祭袍上开了一个小口,周围有血在缓缓渗出。江枫没有去管这点小伤,而是俯下身体,轻轻拍打着女孩后背。执行者很少有安抚别人的时候,因这需要紧握圣剑的肉体凡胎再无余力承受圣书的厚重。江枫蓦地感到一阵心酸,他的手掌也随着女孩痛苦的抽动上下震颤。这份感觉是真实的吗?它是应该被我迫切追寻的吗?十八岁的执行者又想起十二岁那年,当他为那沉重艰险的命途失声流泪时也有一名老者在背后这般轻轻抚摸,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好好想一想,我希望你能通过明天的考验。”
江枫准备离开了,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他转身熄灭了桌上的蜡烛。
黑暗中,那对碧绿的眼睛没有亮起。
“再见,希望你能睡个好觉。”这句话音有些沙哑。他晃亮火折,推门而出。木板门发出“吱嘎”一声呻吟,在黑暗的房间内回荡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