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枫第二次参与这个仪式,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所处的位置变了。
江枫情不自禁握住身旁女孩的小手。她的手掌很小,正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应有的样子,内部骨骼却极坚硬,掌上布满了粗糙的硬茧。女孩反射性地一躲,将手指自他掌中抽离,回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原来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就与许多人一样。
或许是昨晚的事令她心存芥蒂,又或者这是她一贯的敏感的表现,总之她还有不少路要走。当她能够完全融入外面世界时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执行者,而今天的仪式只是第一步罢了。
江枫打开了通往圣殿的暗门,如雾月光朦朦然涌入眼帘。
女孩蓦地呆立在地。她想必还是初次得见天上的明光吧,就像江枫当初那样,沉浸于银色的天幕底下,如痴如醉。
圣殿当中肃然无声。石副主教还是穿着他那件旧黑法袍立于圣像前,瘦削的脸庞微抬着看向远处,双目微闭,若有所思。其他执行者们肃立一旁,远远地围成半个圈。
江枫把正自紧张的女孩子领到石副主教跟前,然后后退到自己的同列中去。女孩现在孤身一人了,她有些害怕地望着石副主教。江枫理解她此时的情感,因为在地下时石副主教总会公正严苛地对待每一个孩子。
但是今天不会了。老人慈祥地拉过女孩的小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小小脑袋,“你已向神,向地上所有的人证明了你拥有多么坚定、纯洁的心灵。现在是你加入我们当中,向奥兹大神行奉献的时刻了。”
每个人都注意到,有两行眼泪在女孩脸上蜿蜒淌下。她伏在石副主教肩头痛哭失声。江枫能够理解她此时的情感,不,应该说江枫此时又无比真切地回忆起自己曾经生发过的情感。石示珞副主教是在场的每一个孤儿的慈父,他给予他们第二次生命,赋予他们使命,让他们毫不动摇地行使自己的生命。
尔后,女孩在神像面前下跪,这是先知木鲁布道的圣像,其它执行者也在外跪成一圈,一齐复述副主教念诵的誓词:
“我神奥兹,
我愿向你献上此身。
善道自有人行,
恶者亦有所为;
我愿行于冥界之中,
心自翔于天界之上。
我愿执剑,
除尽世间一切之恶行;
我愿擎旗,
指引迷途待返之善灵。
我神奥兹,
我向你献上此身。”
红日当空,城中却没有多少人外出行走。“圣火之夜”的余烟还氤氲在东丘上空,为圣殿添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华盖。
在刚刚过去的可怖的夜晚里,游行人众排成了一道道长龙,他们手中高举火把,火光照亮了五王城的大街小巷。愤怒的人群涌入平时鲜少涉足的偏僻窄弄,将那些平日里隐匿于阴暗角落,玩弄些肮脏污秽的灵魂巫术,此刻却无所遁形的异端、巫医、术士、占卜师尽数拖出。没有审判的必要,他们被赶到圣殿广场中间泼上圣油,付之一炬。火光冲天而起,直亮到第二天正午。
“结果还不是要我们教会打扫干净。”金栀突然气恼地嘟囔了一句。
江枫此时正与金栀一起站在圣殿后面的钟楼顶部,眺望着西方天空。在这个位置可以俯瞰全城,因此当他们低头望去,便能注意到城中随处可见破坏后的痕迹。
“总得有人做不是。”江枫知道她还在为广场上弥漫的焦臭感到不快,这与地牢中的腐臭味相比可谓各有千秋。“龙讯刚刚自西方传来之时可没人想到会在平民中间引发如此大规模的恐慌,不过也算是对五王城进行了一次洗礼。”
“长治久安使人变得脆弱。”金栀说,“很多人忘了我们的曾祖辈在东方经历过什么。”
江枫不答。今天他心里藏着一番事情,金栀虽然对此略知一二,但程度也仅此而已了。
突然,江枫伸手指向了出现在西丘上空的一排小小黑点:“那边的鸟群,是不是?”
“你已经能看见了?”金栀疑惑地注视着皇宫的金砖碧瓦,直到鸟群完全飞过山丘,“眼神不错嘛。”金栀由衷赞道,“没错,就是神鸢群。神鸢是已知体型最小的鹰,你看它们的肚皮都是白色的,从规模上看也错不了。”等它们飞近上空,她从身上掏出一只银铃“叮叮叮”地敲了起来。很快,神鸢群调整方向,迎面冲来。它们一只接一只地降落,半收着翅膀在圆形钟楼里扑啦啦撞来撞去,好不热闹。
金栀喝令身后那些不知所措的教士们伸出手来,好让神鸢有所停靠:“它们一般不咬人的,一人两只……对了,江枫,你也伸手。”
江枫依言递出左手。这时一只巨大的神鸢朝他扎了下来,翼展足有三米开外,那体型简直叫人怀疑它是不是神鸢与什么巨型鹰隼杂交产生的后代。江枫只觉手臂一痛,大鸟已稳稳落在身上,八根利爪牢牢圈住了上臂。
“西边那些人总喜欢看起来威武漂亮的大鸟,也不管这里要遭多少罪。前年我就不太吃得消这鸟的体重,结果他们竟然还在用……”
金栀又抱怨开了。她接过江枫肩上的大鸟,全没留意他其实已经受了伤。“你去把信交给石副主教,千万别自己偷偷拆了看哦。”她取下神鸢腿上牢牢绑缚着的黑色信纸交给江枫,然后指挥其余教众:“小心一点,现在跟我去饲鸟楼,注意别摔倒了。”江枫看着其他教士各都大张双臂、左右开弓,颤颤巍巍地架着一群大鸟,一步一颠朝楼下走去。那些神鸢脚上全都花花绿绿的绑满了信纸,什么颜色都有,却独独再找不到一张黑色。
“我记得黑色信件一式应该抄写两份才对。”江枫喊道。
“难免会出点什么意外,所以才需要多准备一份嘛!”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钟楼。楼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一地乱羽。
“这消息来得很是及时。”
副主教看到信时思索了很长时间。
“通知金栀、风信和沙棘,计划变更,晚祷前重新讨论此行事项。”
他忽然起身,踱到自己摆满丛菊的长桌前面细细赏玩起来。在外人眼中石副主教是个古板到无聊的信徒,但他私下里独爱种花。他的小花园里四季盛开七彩的鲜花,也因此他喜用各种植物的名字为他收养的孤儿们命名。
“如果你愿意的话,记得再替我提醒一下风信,叫他今晚务必收敛一点。”
女孩被命名为东方槿。
石副主教带着东方槿去往后院,他得为她安排住所。执行者们各自散去。江枫兀自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一老一小并肩离去的背影,回想起自己与风信一齐登上地面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也是这般瘦小,从衣服中露出的手腕肌肤在月光下犹如透明般惨白,两颗眼珠正如死寂的山崖上有物自深幽洞口向外窥探,对来人明示着自我封闭与不信任。
如此状态持续了一年以上,之后渐渐才能待人接物,按捺下自幼熟习的原始冲动,在平静的外表下审视一切。后来他与风信成了朋友,常常私下切磋。原先他们当然不是朋友,虽然时常见面,怀着同样的希望,做着同样的事情,却同样的心怀敌意;后来他们交好了,却发现彼此越走越远,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喂,江枫。”风信的话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风信倚靠在圣殿门口,一半隐于殿内阴影,一半融于殿外明光。“怎么样,一起?”他将头往门外一偏,意思再明确不过。
江枫上前一步,正想转达石副主教的嘱托,却才发现沙棘竟也站在风信身旁。
“你也去吗?”执行者间一视同仁,因此江枫对他也只以“你”“我”相称。
沙棘点了点头。长久以来,江枫一直认为沙棘不但性格木讷,对本职以外的事一概不感兴趣,且为人与自己十分相像,没想到他竟会答应风信的邀请。不,应该说没想到风信竟会想到去邀请他。
“以后也许没机会了。”
沙棘的回答出人意料的老实,但这或许也能代表江枫此时的心声。
“日升山脉以西很少还有人知道飞龙长什么样,更别提它能一爪将人撕成多少碎片。所以,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风信冷冰冰地杵在门口,等待江枫的反应。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江枫明白,或许只有他自己没想过其中的道理。
“好吧,既然沙棘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无所谓再陪你一趟。”
离开圣殿,走下黑暗的山道。风信显然早已轻车熟路,在圣殿脚下杂乱无序的巷子中东转个弯西转个弯,最终来到一栋有着洋红色氛围的大阁楼前。
“这里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差了,上次挂的可还是大红色的灯笼。”江枫忍不住出言调侃。风信大剌剌当先闯入,迎面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馨香。这香气不同于教堂中焚烧的使人神清气爽、心神肃穆的檀香,而是绵绵腻腻,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意乱情迷。
立时便有一个笑容满面的老鸨迎了上来,隔着帘布还能看到妓女在搔首弄姿。“我不管你们了啊。”风信这样说过之后便登上阁楼。沙棘面色僵硬地站在原地,显然有些手足无措,这叫江枫暗自觉得好笑。“那我也不管你了,你就好自为之吧。”江枫报出了印象中那个已经十分模糊的名字。幸好这里妓女所用的名号都十分简单,老鸨很快将他领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估计是慑于这身法袍的威势,老鸨服侍的态度格外热情恭敬,上下楼梯的发出步音既沉且急。
江枫坐在温软的床上,耳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尽管门关起来了,但妓院确实是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天知道你今天将听到的声音属于朋友还是父亲,遇见情敌一个还是两个。说也碰巧,江枫此时便能清楚听到风信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轰轰隆隆,好像跑马车。
不多时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身穿淡红丝袍的年轻女子,袒露双肩,面带笑意,但当她看清了江枫的脸时却如见到木鲁复生般大吃一惊:
“没想到你竟会回到这里?”
“也没有那么奇怪吧。”江枫淡淡道,“和上次一样,陪人过来的。”
夕阳,这是她在此处使用的名字,简单而易懂,对应身上妆饰的色调。这里所有的妓女都有一个类似的昵称。夕阳在江枫面前坐下,仍以十分惊奇的目光注视着他。或许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她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难以抗拒的魅力,忽而眯起双眼,忽而甩弄她那长长的秀发,但这在江枫面前都不过是付之一笑。
“第一次见你时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夕阳笑着开口道,“不上床不干什么,巴巴的和我聊了一些难懂的话,只要我帮你按摩按摩。我心想‘天啊,真是个怪人,他来干什么的?’结果今天这个怪人又回来了。”
“哦,原来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吗?”江枫也笑着说道。不知为什么,在夕阳面前他的心情便能十分放松,能让他说些平时绝不会说的话出来。因为她是女人吗?但与金栀独处时他却从未有过类似的心境,那么却是为何呢?”
“是吗?”夕阳嫣然一笑。她看上去与江枫年纪相仿,但显然比他更会应对各种人物。“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知道什么人才称得上君子。你想啊,假如每个客人都能既温柔又有礼貌,而且还照样给钱,那生活岂不是太舒服了?”
她在恭维我又好像没在恭维我,真是聪明,江枫心想。“那你一定是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也只是在打发时光而已。”他说。
“打发时光也有好多方式呀。你说你是陪人一起来的,听起来你的那位朋友和你可不太一样。”
“是啊,确实不太一样,大概他才符合你比较习惯的那样吧。”
夕阳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俏脸通红。她这样的人也是会脸红的,江枫心想,与圣灵教会一般宣称的不同,妓女也不全是腐朽堕落、道德败坏之人。
“那好,我的圣人,今晚也需要活动活动身体么?”夕阳将两边袖子高高捋起,露出两条粉嫩光洁的手臂。她一下子跳上了床,将他双肩轻轻摇晃。
这时荆虹想起了沙棘的那句回答:“以后也许没机会了。”明日就要远行,前途未卜,或许这就是他在武王城中度过的最后一晚。将来终有一日,他将孤独的死去,就像他十八年前孤独地来到这个世上。十二岁那年,他立下誓言要终身向奥兹行奉献,恩如生父的石副主教也告诉他幸福在于神之中,但他更多时候感到的只有孤独。每每念及世上有无数人享受乐趣远甚于己,江枫心里便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做些什么吧,在这里,即使是先知木鲁也不会苛责于你。”那声音在他心里蠢蠢欲动。
江枫脱掉上衣,佝偻着他的结实的背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轻轻按捏他的手臂和肩膀,将那些过度紧张的肌肉敲打松散。力道有些轻了,不过感觉十分舒适。
“真是奇怪,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的。”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仿佛只是喃喃自语。
“确实可以,但是反过来想,又能怎样呢?”江枫接过她的话头,话音里充满平静。
“真是高尚。”
凌晨最初的清光才始爬上云端,射不透日升山脉的莽莽树海,一行人马已经踏着湿冷的朝露向西而去。石副主教骑着一匹大青马独自行在主道前面。他的语气冷淡,因为这话显然出自反面的讽刺。风信无精打采地位于队伍中央,也不知听到与否。
“我果然还是太过放任你们,至今竟还分不出一个缓急轻重。”石副主教看来并不准备进行过多的责备。他从迎风翻动的衣襟里拿出一大张羊皮卷纸,这里记载着此行的所有重要事项。
“再给你们强调一遍。西境之地传来消息,一个月前灵魂学会已经有所行动。他们派出了学会的副会长,叫做朱金臣,大术士卢询的高徒呐!不是什么没名气的宵小之徒。可见得他们对于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半年前三个术士在东部获得了一颗龙蛋,他们需要龙蛋做什么,他们在策划什么阴谋,这就是我们此行的最大目的。我们必须赶紧,一路换乘,赶在他们前面,在半个月内越过边境,可没时间给你们休息。风信,听到没有!”
风信在马上懒懒地应了一声,实际大概并未听进多少。江枫这时问道:
“根据前晚所说,莱睿王的长子莱恩和长公主莱茵也在朱金臣一行当中,这样安排又有何用意?”
“这还推断不出。”石副主教将卷纸收进长袍之中,对江枫略一颔首。副主教虽已逾花甲之年,两鬓皆霜,但是骑在马背上的姿态却稳重不输壮年,“虽然我们知之甚少,疑虑众多,但是所做之事是不变的。如果不得已要同莱氏起冲突,只需牢记一点:一切皆为圣灵。”
众人齐声应和。前路渐宽,背后的天空显出一带光晕,看起来像是亮光将夜幕撕开了一条缝隙。随着前方传来隐隐一声呼喝,西门铁闸开始升起,城守向着石副主教行过一礼便退至道旁。前方便是笔直的西境大道,在绵延千里的低缓丘陵上时隐时现,直通天际。乘者们这时催动马速,渐渐飞驰起来。
江枫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夜已深沉。他在楼下碰到了正在结账的沙棘,沙棘一只手还扶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风信。“不仅要忙着上床,还有空把自己灌醉,他可真是一点也不放过。”江枫不禁感叹道。
回去的路上有点夜冷。月光照射不到圣殿底下网格交错的山道,四周黑黢黢的尽是差不多的矮墙高瓦,所幸只需不断向高处走,也不用担心会迷路。
“第一次感觉怎样?”江枫突然半开玩笑地问道。沙棘没有回答,在他方正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他们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圣殿。
“我带他回去了。”沙棘指着角落里的暗门。他看见江枫停在了圣像前。
伴着一路晚风吹拂,虫声叽叽,江枫完全回到了平时,那个一向孤独寡言的圣职者。
“好。”
他简短地答道,望着圣像脚下短短的红烛。檀香已经烧尽,空旷的圣殿里只有流风轻轻抚慰像孩子一样跳动的小小烛火。先知木鲁屹立于暗影之中,一手扶杖,一手大张着,拥抱殿外广阔的月夜。
“先知木鲁啊,如果你生而为我,你会怎么做呢?”
江枫静立在木鲁的圣像下,喃喃自语。金石不言,任人心绪成千。忽然江枫朝圣像拜了下去:
“我神奥兹,我愿向你献上此身……”
这是他曾经发过的誓言,现在他凭记忆又念诵了出来。
下面本该是“我愿擎旗,指引迷途待返之善灵”,但他在中间擅自加了一句:
“我愿持盾,卫护世间一切之善行。”
扬善在执行者的誓言里被刻意排除了出去,这既有不言自喻、无需多言的意思在,也与教会培养这样一批杀手的立意有关。放眼各国各地的护国骑士,包括效忠于教会的教团骑士,无不以一手持盾一手执枪剑的形象现于人前,而执行者中却无一人这么想,认为只是徒增累赘罢了。
但是现在,江枫却认为它是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