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还没彻底过去,五王城便陷入到一场巨大的混乱之中。
起初,只是在各个民间团体内流传着一些流言蜚语:
“嗨,你听说了没,西方山区地带出现了飞龙!”
“真的假的?不会吧,西境离飞龙出没的南方沼泽和东部沿海可都好远呐。”
“应该不假吧,我也是听盐市里的一个商人说的,那人不久前刚从西边回来。”
“不会吧,可是贵族和禁卫军还什么都没有表示,你这消息靠谱吗?”
“那再等等吧……”
诸此种种。然而很快的,在圣灵教会不遗余力的宣传和煽动下,恐惧的市民纷纷走上街头,向着一切所能想到的贵族和当权者呼喊、抗议。他们包围在矗立着皇宫的西丘脚下“讨要说法”,其中不乏地痞流氓、看热闹者、投机商人、间谍以及各方派来的刺客。每天都有超过平常五六倍的人进出城门,这使得皇城禁卫军不得不在几天内一连下达了好几道命令,包括城门口的盘查、限行以及宵禁令等。
动乱迅速波及距离皇宫不远的五王学院,还不等别人闹将进来,学院内部自己先乱了起来。学生们扔掉书本乱哄哄聚作一团,成天计划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商人的儿子想要借机牟利,政客的儿子想要平步青云,漂泊的游子产生无数幻想,至于那些激进的贵族则顿感时不我待。在这一时期内,课堂没有了秩序,讲座失去了观众,教授们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喃喃自语。叛逆情绪也渐渐从学员心中萌发出来。他们开始指责学院,指责教授,说自己所学的都是“迂腐无用的垃圾”,渴望有一场“实质性的行动”来证明自己。
终于有些教授忍无可忍,他们冲进校长室,却只见到校长宗源留在桌上的一张条子:
“皇族急召。”
当然,也不是所有教授在面对这场声势浩大、说不清什么性质的运动时都选择置身事外。
当楚孟实教授得知龙影再现,并且位于并不算人迹罕至的的西境群山时,他感到年轻的活力仿佛正从自己的老筋骨中勃然焕发。
楚教授对于植物的痴迷在五王学院中可谓人尽皆知,每天不是埋首卷宗便是为采集标本奔波各地,连自己学生也很少得见一面,因此体格精瘦,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满是皱巴巴的斑纹。
很多人都知道,楚教授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仪表。平日里,当他穿着那件洗得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麻衣,戴着那顶标志性的邋里邋遢的鸭舌帽,低着头大步行走在图书馆、实验室和他的私人植物园之间,鞋底、袖口都沾着厚厚一层泥土,浑身散发着莫名的恶臭,旁人多半避之唯恐不及。然而熟悉的人还知道,楚孟实此人更叫人难受的地方在于那一身比发情期的公牛还犟的臭脾气,为此,上流社会中至今仍在流传他年轻时的一些奇闻轶事。
不过楚教授本人并不关心这些无聊的传闻,他只知道自己在植物的龙变领域的诸多疑惑终于将得实证。楚孟实很快找到几乎可以算是他唯一挚友的齐学蔚教授,一把将对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报纸从手中抽走:
“来来来,你也听说了龙的事情,收拾收拾这就跟我过去,马上。”
齐学蔚是一个体型富态的老教授,他脑壳光光,只在两鬓长有一丛毛茸茸卷发。齐教授的脾气也是和他的头顶心一般出了名的滑溜,所以他只是从自己的圆眼镜上面惊讶地望着老友,因那态度好像只是邀请自己同去一趟实验室。
“不要急,老楚,先把话说清楚。”
无论从学术方面上看还是私人方面,齐学蔚教授和楚孟实教授可完完全全是两种人。首先,齐教授是五王学院的动物学教授而非植物学;其次,他个性宽容、乐观、平易近人,知道该怎样活出滋味来;再其次,齐学蔚圆滑的处世之道使他能同绝大多数人相处得很融洽。因此,不用五分钟的工夫,齐教授便令他古怪的老友冷静下来,并完全弄明白其目的。
“唔……虽然我也这么想过,但是……”齐教授沉吟许久。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好让大腿不被肥胖的身体压得太酸,“但是,只有我们两个是去不了的呀。”他打断了正想要反驳的楚教授,“你想啊,路又远,而且路上也不安全。但是如果你坚持的话……”他将身子微微前探,神情郑重,“给我四天,我来安排。”他伸出手来比划了个四,以此宣示自己的决心,“这点时间是必要的。四天之后,我们上路,好不好?你也可以准备准备。”
楚孟实教授被彻底说服了。他向老友连连称谢,庆幸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忠实可靠的伙伴,一如往常。随后他朝老友拱了拱手,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所以这事儿就交到了齐教授头上。齐教授花了一天时间确信老友并非心血来潮后,便前去拜访皇城禁卫军现任总司令白承爵士。相比于那些明面上表现得气度不凡的达官显贵,精于事故的齐学蔚相信禁卫军更愿意照拂同属私产的五王学院的教授。
临近中午,齐教授乘马车来到白府门口。
白府坐落于五王城南侧靠近皇宫的一个空旷拐角,建筑整体气象宏大,内外还设有大大小小许多庭园。外院周围筑有一圈古色古香的矮墙,约莫一人多高,墙檐底下密密麻麻刻满五王时代的古体铭文,彰显着其五百年的沧桑岁月。
这一天天气十分湿冷,从昨晚起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彻底打湿了街道。不过也好,这样齐教授便有理由戴上他那顶心爱的白色针织毛线帽,不仅可以御寒,更能让他显得一团和气。
“总司令不在,改回吧。”
身披蓑笠的门卫没好气地回道。他已经在雨中站了半天了,不光身上冷得发腻,脚底也湿哒哒极不好受,显然正满心期待着正午的换班时间。
齐教授讪讪地退了回去。带着辆马车堵在人家府院前也不成个样子,齐教授准备打道回府,反正承诺的时间还很充裕,却听得道旁一阵马蹄声响,自城门方向奔来四乘良种军马,马上乘客各披着一领粗毛大氅。先头两个青年男子在教授的马车旁下了马,另两人在马上行了个军礼,又调转马头朝来路驰去。
下马的两名骑手自教授身边经过时好奇地向他的帽子打量了几眼,一人猛然间竟认出了他来:
“是齐教授吗!”
齐教授疑惑地望着面前两个男子。这两人看上去年纪轻轻,大约只有十几二十岁上下,却都身穿着禁卫军的军官服饰,显然来历不凡,与历任禁卫军总司令的白家必是非亲即友,然而在自己认识的白氏亲贵当中当真有这样形貌的青年吗?正当老人竭力思索的时候,适才态度还十分冷淡的门卫一路小跑上前,朝两名青年“啪”的就是一个立正。
“二公子!三公子!”
老人一下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光成光介两位公子。”齐教授满面春风,一点不似刚吃了闭门羹的模样。“听说二公子在学院里学习已有两年,也从没机会得见一次。”他对那名看上去更加年长一些的青年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白光成笑着行过一礼。他最近刚达弱冠之年,长得十分高大健猛,两肩宽阔,满头是齐整的短发,再配上那副黝黑、方正的脸庞,顾盼之间不怒自威,就相貌而言和其父白承爵士十分相像。倒是他身后的兄弟光介长相更偏阴柔,身材中等,肤色白皙,还照近来贵族青年当中刚刚流行起来的式样蓄着一头不羁的长发,似乎更多遗传了来自他们母系的基因。两兄弟当即邀请齐教授进内小叙,那个明显心思不属的门卫则遭到了一通严厉的训斥。
冷雨丝丝,毫无停息的迹象。前院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宽阔的多,花树、奇石、径路的设置看似交错并杂,却在无形中透着一股豪气。三人快步穿过花园,进入到屋内。
齐学蔚教授也不是第一次拜访白府了。他熟练地将脱下的湿鞋摆放在门后的鞋格里,同白氏兄弟那两双沾满泥浆的马靴一起,等待仆人拿去刷洗,然后踏上绵软的便鞋。这里的客厅十分宽敞而简约,高处一扇大木棂玻璃窗中洒下大排大排的明亮光线,正对着芳艳碧翠的中庭。
白光介一回来便急匆匆上楼去了。待到侍女奉上茶点,白光成便和老人闲聊起来。
“三弟在家里冒失的很,这会儿估计正陪四弟胡闹呢,还请教授谅解。”他彬彬有礼地解释道。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小的时候总要有人陪着玩的……”齐教授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后面他本想说“记得早年间我来这儿的时候,还没进门,四公子便风一样从楼上冲下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爸爸,爸爸’,可差点没把我吓死!”但立时觉得这样太过有损两边形象,便忍住不说,结果最后竟边笑便剧烈咳嗽起来。
齐教授总算止住了笑,却见白光成正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为了缓解尴尬,他随手抓起了几上的一本线装书。
“《飞龙的主要种类及基本习性、特征》,这是东部的龙怪猎人协会负责编写的一部百科书刊,在市面上也不算十分畅销。”齐教授又拿起叠在下面的几本。“《龙乱史》……《龙变概论》……《关于昆虫龙变的实验手稿》……”这些书籍显而易见都是关于飞龙的,有属于畅销书范畴也有艰深晦涩的实验报告及论文,涉及范畴十分之广。“莫非白承爵士正准备对西边的事件采取措施?”老人试探着问道。
“不不不,这是三弟的书,他向来对那些奇异志怪的事情充满兴趣。”
老人有些失望。这时候或许可以先探探总司令儿子的口风。但他很快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响动,一个仆人急急忙忙朝门口走去,白光成立即从椅上站起:
“父亲回来了。”
门口出现了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这里容我多说几句,先前写道白光成与白承爵士的相貌十分相像,那说的当然只是相貌,而非气质、心境等等别的什么东西。年轻时的白承爵士还不被人称作白承爵士,往往只是“白公子”或者干脆直呼其名,那当然与如今的总司令阁下有着天壤之别。
白承爵士将外罩的沉重的深褐色大风衣脱下交给仆人,露出里面装饰简单的禁卫军制式皮甲。他看上去显得十分疲劳,浓密的络腮胡中间还掺杂着不少雨珠,多半是为五王城近日的混乱局面耗尽了心力。齐学蔚与白承爵士也曾在各个场合有过数面之缘,每次见到时都是神情庄重、不苟言笑,同时觉得他精力旺盛,态度与手段都雷厉风行,这也得使齐教授深感敬佩。但是现在白承爵士只是一直微闭着双眼,听到有人上前,便缓缓张开双手,以一个舒展的姿势任由白光成与管家小心翼翼地替自己除去内里甲衣。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柱雕像,浓眉微蹙,又如正陷入沉思。
这般疲态也只有在家中才会展现出来。
白光成轻轻地朝父亲说了句什么。白承爵士睁开眼来,看到了正默默注视自己的齐学蔚教授。
“原来齐教授今日光临,甚感荣幸。”
两人客套了几句。日已近午,白承爵士邀请他共进午餐,齐教授也没有推却。席间,齐教授委婉地提出了自己此行来意。他仔细观察白承爵士脸上的神态,一边还注意到爵士的几个儿子,包括他那年仅十岁的四子光明,也在饶有趣味地望着父亲。
事实上,齐教授对于禁卫军的态度并没有抱以太大的指望,毕竟西地边境距离五王城——也就是禁卫军的职责所在——太过遥远,而且禁卫军的出面还可能牵扯到外交上的诸多问题。齐教授只是认为禁卫军相对最为可靠才最先拜访了白府。
不出意外,白承爵士看上去表现得客客气气,其实意思已经颇为明确,那就是办不到。
齐教授感到有些失望。虽然他也算得上是精于事故,但毕竟不是政界人物,不可能喜怒哀惧事事藏于心底,因此这份
失望多多少少仍旧显露于色。正当他准备告辞另谋出路的时候,事情突然戏剧性地出现了转机。
“父亲,我倒是认为禁卫军应当同意护送两位教授此次的西境之行。”一直在倾听两人对话的白光介突然说道,“只要坚称这是一次由五王学院发起的学术考察,西境的势力也为难不了我们。”
“学术?为难不了?”白承爵士哼了一声。他没有去和白光介做过多的争论,而是转头看向白光成:
“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白光成犹疑了一下,深知父亲这问法显然是希望得到他的肯定答复。他在心里迅速盘算。
“我同意光介的看法。”
白承爵士脸色一沉,而白光成的话还在继续:
“从道义上我们确实也应该予以……”
“知道了。”白承爵士打断了儿子的话头。齐学蔚讶异地看着父子三人陷入沉默,他没想到自己的提议竟会在白府导致这种局面。
白承爵士靠在椅背上,伸指轻轻抚摩着颔下髭须,目光炯炯地刺向左右两侧。此刻的他又变回了那个令人敬畏的皇城禁卫军总司令。
“所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是的。”白光介和白光成同声答道。
“是的!”白光明也从椅子上跳起来凑热闹,但旋即被白光介一把摁了回去。“我愿以个人名义支持两位教授。”白光介补充到。
“胡闹!”白承爵士怒斥。他当然明白两个儿子心里那点小心思,“你要支持?还个人名义?那你自管支持去好了,我才没空去凑这点热闹!”他蓦地拍案而起,大发雷霆,“滚,都给我滚出去。”
白光成、白光介连同齐教授一起都被暴怒的总司令不由分说地从屋中轰了出去,一直被赶到了院门外。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看到白承爵士重重摔上了屋门,齐教授才感惊魂甫定。他不禁开始埋怨身旁两个青年,却见他们目光一对,竟自露出了得胜的笑容。
“哎呀教授您别太紧张。”白光介笑道,“父亲的意思就是他已经同意,并且交由我们全权处理,只是不管捅了什么篓子都不能指望他来出面罢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敲定了。齐学蔚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楚孟实,然后安安心心等待约定日的到来。
本以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临行那天齐教授还是被狠狠地打击了一把。当他发现楚教授叫上了一个怪物猎人,而两位白家公子更是带上了他们的幼弟,他顿感自己平息了整整一辈子的心脏病马上就要复发。
“我们一路上的住宿怎么办?很多人都不欢迎怪物猎人。而且万一有什么差池,到时候怎么和爵士解释?”
结果白家小子和楚姓老头齐声说着:“有什么好担心的?”然后将他硬塞上了车。
到头来,齐教授发现明明是自己一力促成了这趟旅行,却成了最后悔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