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第二十次抬起头,长长叹出口气。她的动作有些大,惊扰到了一旁正埋头研读的兄弟莱恩。莱恩不满地抬头望她一眼,“啧”了一声,复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马车行得很慢,稳稳保持着与行人相同的速率。饶是如此,对于没有加装任何弹簧的货厢而言路边最不起眼的一颗小石子也能叫它大起颠簸。
真搞不懂这人怎么有耐心在这种环境下看了半天精灵文的书籍。莱茵赌气将书本摔回她的檀木小箱子里,重重盖上扣锁。这个精致的小巷子此时承载着她全部的“家当”,包括一套平民衣物、一领防雨披风、一副神木手套、三本消遣用的闲书、几个金币以及一件纯白华美的天鹅斗篷。其中最后那样东西莱茵思虑了很久才决定带上,一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实在是舍不得。至于为何会舍不得又是另一个久远而冗长的故事了,此处就容在下略过。
车轮吱吱,小小木箱也跟着在一大堆金箱银箧中间跳跃抖动。
好渺小。
莱茵再次叹了口气。或许,她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做出这次不回头的远行。曾经,甚至在昨天,她还是莱国万万人之上的美丽公主,坐拥西境万里群山的财富与敬仰,现在却必须伪装成一个普通女孩、跟着一大群素不相识的商客踏上漫长又孤独的旅程。
也许自由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当她放弃一切去抓住那毫不起眼的小小梦幻,却发现所谓自由远没有那些遭到遗弃的更能令人感到舒心。莱茵开始怀念过去的一切。
开始怀念父王,怀念温暖的城堡,怀念远游时曾经坐过的舒适的轮宫。
甚至有些怀念王后,她的可爱的莱兰与骄傲的莱薇,怀念丑陋的华婆婆,她至少确实称得上一个称职的好仆人不是吗?
起风了。车队此时已然行到鹰爪镇以东十数里外的山林之间。苍松和翠柏摇晃着沿道路自两边退去,仙云环绕的鹰神双峰犹自挺立在天地之间,只是已经望不到云上的城堡。遥远的山头飞起一大群白鸟,好像神鸢。
“原来夏天就要过去了啊。”莱茵突然发觉。从前她对于季节的更替一直没什么概念,反正一年四季都在飘雪,城堡中甚至连气温变化的觉察不到。只有神鸢——“那是雪山孕育出来大自然的宠儿,是白色天空下美丽的精灵。”王后经常严肃地如此教育她的“四个”儿女,也只在这时莱茵才会朝王后点头赞同。
然而即使是雪山的宠儿也经受不住云层上的寒冬。每到秋天,神鸢都会成群结队飞往地势较低的东方,再于来年开春返回。
“怎么回事?”
负责赶车的关士林蓦地从座位站起。关士林是隶属灵魂学会的一名学士,是大术士的卢询的高徒,也担任着莱茵公主的师父。莱茵知道她的师父虽然年纪轻轻却少有的见多识广,那张饱经世事的脸庞此时却刻满了震惊和疑惧。
“怎么了?”莱茵问道。
她听见头上的神鸢群猛地发出一阵凄厉的啸叫。它们纷纷降低高度,在林地上空漫天飞舞的碧绿松针里疾速穿行。在白色的鸟群之后,有一个更加迅急的黑色影子正在靠近。
“那是什么?什么动物竟能追赶神鸢?”
没人回答。人人都在驻足观望,但没人可以看清那团漆黑暗影的真面目。只见黑影势不可挡地冲进一大群神鸢之中,
天上霎时爆出了一团小小的血雾。
天空的“精灵”开始逃窜,直到黑色的离开之前它们始终“喳喳”叫个不停,难听极了。混乱中莱茵突觉疾风扑面,那黑影竟然从一颗大松树下朝她俯冲过来,声势惊人。
“啊!”
莱茵躲闪不及,尖叫出声。黑影堪堪贴着她的脸颊飞入车厢。
乱象平息。鸟儿扑棱着翅膀返回高空,复又恢复了往日美丽圣洁的姿态。人们在地上指指点点,嬉笑吵嚷,倒完全将她那声不合时宜的惊叫盖了过去,没人听见——才怪呢,只要有心,怎么可能听不到?
“古茵姑娘,怎么了!”万利急急忙从前面奔了过来。
孔老板自然没有把王子和公主的真实身份往外乱说,因此在加入车队后莱茵使用了自己母亲的姓氏,商队成员也乐得向这个美丽活泼的姑娘直呼其名。“古茵姑娘”、“古姑娘”、“小姑娘”……莱茵喜欢这样的称呼,没有“公主殿下”那样的唯唯诺诺,不需要看着别人战战兢兢,无法相互敞开胸怀。
“你,你在搞什么鬼?”万利朝车厢内厉声问道。
孔老板的义子是一个诚实、干练、的精壮小伙子,皮肤晒得古铜色,总是一言不发,动作却十分麻利。这样的人很容易让人第一眼就心生好感,而他显然对莱茵怀着更大的好感,却常常对莱恩表现出强烈的敌意。这敌意在莱恩自己看来或许莫名其妙,其他人心里却都再清楚不过。
“别紧张。”莱恩轻轻抚摸掌中犹自不停颤抖的白色鸟儿,一面平静地说道,“这只神鸢是我养的。”
什么,不是那只黑色的么,怎么变成了神鸢?莱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万利愤怒地朝他瞪了一眼,一时闷在了原地。
“没什么,刚才被这鸟儿吓了一跳。”莱茵连忙劝道。似乎有什么怪事发生,现在还是应该不动声色。“还要赶路呢,快走吧。”
万利将信将疑,又张望两眼之后也只能走了。商队复又缓缓开动。
“你帮忙驾一会儿车。”关士林把缰绳胡乱塞到一个人手中后径自钻入了货厢,低声吩咐他的弟子拉上门帘。三个人就这样挤在一大堆箱盒中间,看着莱恩手中的“神鸢”一点点变大变长,披上坚硬的锐鳞,生出狰狞的长尾,变成一头拥有深邃金瞳的黑色小龙。
嘶嘶……嘶……嘶嘶。它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低沉沙哑的声音,没人能够听懂。不,莱恩听懂了。他用莱茵依旧不懂的精灵语同小龙交谈,其神情竟像只是在面对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泰然自若!
“解释一下。”
关士林在一旁紧抿着嘴唇,蜡黄的脸皮上阴晴不定。他虽然不知道一头幼年巨龙是何相貌——这世上任何活人都不识得——然而对于一个对灵力十分敏感的术士而言,巨龙仅仅只是出现便能在他意识里掀起滔天巨浪。
小龙在莱恩腿上转了个圈儿,阴阴地朝术士吐了吐信子,发出几下“嘶嘶”的叫声,随即展翅出,化作天边的一个黑点。
小龙倏来又倏往,神龙见首不见尾。关士林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莱恩则波澜不惊地说道:“它还没有学会人类的标准语,我来解释吧。”他抬了抬屁股,露出一只鲜血染红的神鸢出来。鸟儿体型几乎是幼龙三倍有余,却被它一击咬断了脖子。
三人注意到它腿肚子上用棉绳牢牢绑着一封黑色的书信,显然是经人驯养的。
“斯佩罗觉得这封信可能对术士有所帮助,就半道截了下来。”原来这头小龙名叫斯佩罗。莱恩看都不看,将信纸原原本本塞到关士林手中。术士接过信纸低读了起来:
“‘示珞吾兄。’哼,是给圣殿副主教的信。”
他往后读道:“‘长夏之末,术士关士林偕同莱恩王子、莱茵公主及商人孔方自鹰窠堡往赴圣都……’居然了解得一清二楚。”术士评价,“期于中秋过乌鸦堡而入沉金荒原——机不可失。”
读道这里,一字一顿,再没声音。
莱茵也接过信纸看了遍,一模一样,并且下方没有落款。眼看师父那张难看的脸皮上抑制不住流露嫌恶、愤恨的情感,短短一封信竟令学会的学士陷入了久久沉思。莱茵知道师父最恨教会,但是心里总也装着几分恐惧,因为圣殿的教士总有办法时不时抓住一两个同僚送上火刑架,只要他还未放弃为灵魂学说的复兴奔波于各地,这厄运指不定哪天就可能落到自己头上。
而现在,预兆的钟声已经传来。
“巨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它怎么知道的这些?它又为什么要帮助师父?”她质问自己的兄弟。
“我怎么知道。”莱恩生硬地应道,好像认为事不关己。“斯佩罗愿意随我一起去往精灵之乡,那就随它跟着呗,其它的你得问它才行。”
天啊,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怎么去问?和它熟络的是你,精灵弟子也是你,巨龙不是很瞧不起人类的么?”
莱恩突然笑出了声:“父王还说你心地多么善良,有多么像我们母亲,结果不是很能说会道么。”莱茵震惊地瞪大了眼
睛,听她兄弟这么说道,“你不是不要跟我说话吗,怎么,后悔了?”
“你……”
突然车厢一阵剧烈摇晃,大箱小箱齐跳动,马匹嘶叫着停下脚步。莱茵一个站立不稳,几乎扑到了莱恩身上。
“你们别动!”关士林低声说道,探身出外观察状况。再没有一点声响,队伍不走了,车马不再声响,连山风也平息下来。
怎么回事?莱茵紧紧扶着莱恩的脖子,良久不敢轻举妄动,手里早已满满沁出汗液。难道教会的人已经来了?不可能啊,此处距鹰窠堡至多不过二十里地,圣灵教会几时又能如此深入西境腹地?车厢内隐约能听到几声不很分明的交谈,继而哐当喀拉几下声响,似乎是前方马车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无论怎样猜想都不能得到有力的确证。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终于再次笨拙地转动起来。“出来吧。”师父发出讯息,于是莱茵迫不及待地探出帘布,却见一切似乎照旧,只是每个人都在闷头走路,也不说好,好像遭受了很大的打击。
“遇到一伙劫匪。幸好孔方兄和这批人刚好很有一点关系,用几箱货物换了一点野味也就过去了,不过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师父头也不回,只是目光凝重地望向远方,一面利用随身携带的纸笔匆匆纪律着什么。
“既然和孔老板有关系怎么还要货物换野味,这样岂不是很亏?”
“道上的规矩,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师父瞥了她一眼。“你和莱恩留在这,我去和孔方兄谈点事情。”他收起东西,拍马朝队首赶去。
于是兄妹俩被留在队末的大车里,相对无言。莱恩继续低头看他的精灵书籍,莱茵则只能无聊地在车沿摇晃双腿,直到夜幕降临。
无光之夜。篝火燃起,商队就在大道旁的一片空地歇息,伙计与仆从烤起强盗送来的山间野味,喷香的肉味飘散开来来倒使人人心头都是一振。佣兵们跪坐火旁擦拭自己的刀剑,一面看着火上滋滋冒油的腿肉大流口水;几个小商人则聚在一起大声吹牛说笑。
莱茵羡慕地望着营火边上的人们。“当我们离开鹰爪镇附近的主干道步入真正的荒山,连续十天不见人烟,唯有毒虫猛兽作伴,到时便只能天天吃干粮度日了。”她想到,内心毫无欢愉之情。“何况还有教会的追踪。”莱茵猛地想起自己也会一些术法,那在教会眼里自然也算是术士了。“他们真的能在西境群山找到我们这支小小商队吗?”
莱茵与莱恩远远地分坐在火光外两块大石头上,心里忐忑不定。关师父和孔老板看起来心情也不太好,只是在一旁窃窃私语,对于周围人的吵嚷似乎不闻不见。
“原来你在这里啊!”
一个快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莱茵抬头,却被贴脸处一个晃来晃去的黑影吓了一跳……
獐腿,热腾腾的,好大一只!
“刚烤好的,给,慢慢吃。”
“哇,谢谢!”
接过万利递来的油腻腻的巨大签棒,莱茵顿时觉得肚子饿得受不了,先前的忧虑与不快一扫而空。管他的,一切都等填饱肚子再说!
不顾形象地一口啃下去,新鲜滚烫的油脂霎时溅得满嘴,野物独特的腥气混合着一股浓浓的黑胡椒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为什么以前从没觉得大口吃肉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看来旅途中的饱餐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好,好丝(吃)!”
“没错吧?”
万利的语气里满满都是骄傲,估计对于自己的手艺也是颇为自信。虽然背着火光瞧不清楚,想来这个壮实的大男孩早已不自觉露出满意的微笑了吧。
万利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他的同伴之中。莱茵则继续低头大嚼,吃得十分凶猛,哪里还看得见半分“优雅”的影子。真是奇怪,从小到大从没有人教过她可以如此进食,这番吃相假如叫王后见到只怕会当场气晕过去,然而此时此地,当她融入到这自然的环境里头,这位莱国公主的一言一行自然能与贵族口中所谓的“平民”方式一模一样。
什么平民贵族,既然他们称我为“姑娘”,那么我们就是平等的。过去的既然已经过去,那么就让以前那些好的不好的记忆统统沉入心底去吧。
“朋友们,兄弟们……你们不用停下,接着吃,好好吃!”
孔方踏上一条轮辐,挥舞着他的旧毡帽拖着嗓音叫喊起来:
“因为往后的日子我们可能再难吃到这样一顿好的了。”嘘声四起,一上来就听见这样的丧气话。然而噩耗还在继续:“计划有变,往后的二十天里我们要走高处的冰原道路途径鹰脊高原去往长石城。所以,趁现在把能吃的都吃上,把能穿的都带上,这样以后就不要抱怨了!”
话音落下,四周立时炸开锅来。
“啥!为啥呀?”
“喂喂孔老板,开玩笑也不带这样子的啊!”
“就是嘛,上次我俩跟个商队打从冰原上过,一路上几乎快把马匹全都冻死在上边。”
抱怨之声四起。莱茵刚准备加入询问者的大军里,但是斜刺里射来的两道漆黑凝重的目光立时将这份打算压了回去。披着满月长袍的师父朝她迎面走来,蹲下身重重搂住了她的肩膀,在背后拍了拍。
“一路上可别忘记了修炼。”
饱醺的暖意倏然退去。我在想什么?即使我能忘掉过去的身份,别人也能视而不见吗?王室、贵族、公主、术士……
“是。”莱茵低头应道:
前路并不轻松。前路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