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车队从繁华的五王城出发已经有两个月。其间接连穿过险峻的明石岭和泥泞难行的坎泽乡湿地,不外乎一路风餐露宿,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此时包围他们的早已不是数不清的房宇商铺或高山深泽,而是四望无际的广袤草原。
“我和二哥先去前面探探路。”
白光介看着马车中他那年仅十岁的弟弟白光明。光明被安排坐在两位老人中间,正鼓起腮帮子别着头以表不满。“不要想着到处跑,尤其是不要打扰了两位教授的休息。安安静静地看你的书!”白光介故作严肃地瞪大着眼睛,对还在不停扭动屁股的兄弟最后嘱咐了一句。随后,他跨上小林副官牵来的骏马,向早已驰上远处缓坡的二哥光成追去。
没想到在连月的枯燥旅行后难得的放松会叫人兴奋至斯。白光介离开主道,马蹄下渐渐掀起尘土,最后竟在大草原上飞驰。原上驰马可与城中干道大不相同,随处都有坑坑洼洼的泥石起伏,白光介只觉马背颠簸地厉害,却也别具一番豪气。
秋日傍晚的凉风在耳边呼呼鸣响,将他的长长黑发吹得狂乱疾舞。白光介游目四望,所见尽是漫无边际的灌木长草;西境大道自天边到此,犹如一匹白练,在坡底转个弯后通向了不远处的城堡。很快他冲上了坡顶,掠过兄长,又毫不留恋地冲了下去。
“看来你这次真是闷得慌啊!”二哥爽朗的笑声自后传来。
白光介轻勒马缰,呼啸疾风顿时和缓下来。
“你不也一样?”
白光成自后缓缓赶上,兄弟俩一道并辔徐行。
古堡静静地屹立在前方,通红的落日从女墙的间缝隙照射下来,仿佛给它披上一件血色霞衣,望去好似一座金光熠熠的仙山。
“好城啊,边疆要塞到底和内地的城堡不同。”白光成叹道。他倒转鞭梢遥指高处的一个塔楼:“看到那里隐藏的一架床弩没有?两正一反的三弓巨弩,需要二十个人才能拉动,射程可达千步。据说这样的床弩在城头共安置了二十架,这也是为什么厌战堡能至今屹立不倒了。”
他的兄弟“哼”了一声:“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好的武器也得看由谁来用。”白光介凝神望向城上守军,那些担任一城之眼睛的守卫,在这夕阳西倾、人心思归的时段早已三三两两开起了小差。
“当初西境内乱,黑鸦堡纠结了五万叛军围困厌战堡。厌战堡中当时只有三千常驻守军,却硬是从秋收季节坚守到了来年夏汛,遍地洪泽,逼得叛军只得退军。”他昂然说道,“但是就凭城堡如今的士气,假如现在由我领军,只需五千,这些守军根本撑不过冬天。”
白光成大笑。
“那我倒是很期待,不过最好不要有那一天就是了。”
“这却很难说。西境现在的局势正是那几年的再现,如果没有横空出现一条飞龙,战火就算蔓延至国境边也不奇怪。”
两人渐渐驰近城堡。将近东门,笼罩在夕阳映照的巨大阴影中,白氏兄弟这才感受到这座巨岩堆成的城堡其雄伟壮阔,这份临山岳而知渺小的悸动却完全不是远远地眺望一会儿所能感受到的了。
厌战堡于“五王之王”宗渊纵横大陆、折剑盟誓之际起建,与五王城同年,至今已有近五百年历史,用作沟通西方群山之地与宗氏王朝间的驿所,因此授名曰“厌战”。经年的风雨侵蚀令城堡仿佛蒙上一层揭不去的灰幕,城墙上的垛口也有多处破损,但是无论是其巨大的墙体还是宽阔的城门,无不彰显着这座孤独古城昔日的荣光与繁荣。
城门上方用旗杆挑着一颗残损的颅骨。白光介和白光成驱马缓缓走向城门,却见城门外边设有一处哨卡,门前横着一个简陋的巨木路障。五个身着皮甲的军士各都手持长戟守在路边。
“来人止步!”
兄弟两人下了马。领头的军士大步上前,兵器尾端在地面拖出一阵尖利声响。
“奉厌战堡领主冯封伯爵之命检查过往行人。配合一点。”
白光成听着那人带有浓重口音的共同语,浓眉一皱:“厌战堡几时也有这种规矩了?地处偏僻,行人稀少,竟然还要设卡盘查,你们守城的人多到没处用了?
领队显然被白光成那正宗的皇城口音震慑到了,盔沿下一对暗灰色眼睛狐疑地朝两人打量了一会。“这是上面的命令,具体缘由就不得而知了,只管执行便是。”那人公事公办地说道,不过语气客气了不少,“不必搜身,但是必须检查随身武器,否则禁止入城。”
二哥显然有些动怒了。白光介暗中扯住他的衣服,“何必与几个小兵计较?”他轻声说道,随即朝向守门军士,“我们从五王城过来办点事。”他将手环抱身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两个是来前面打探一下,车队还在后面。”他回头朝大路一指,又向二哥使了个眼色,“你看,就在山坡下边。”领队从白光介的肩头向后望去,只见远处两辆马车在八骑人马的护卫下正晃晃悠悠地朝这边驶来。
“顺便一提,”白光介又道,指着城楼下挑出的大旗,“为什么将一个骷髅挂在城门下?莫非伯爵大人喜欢用死人迎接到访之人?”
“注意你的措辞。”领队冷冷地回应。但是当白光介从怀中摸出了两枚圆币塞到他手里,这大约是一个普通家庭半月的开支,他的态度立即转变,先是沉默不语,继而开口:“就在三个月前,伯爵的长子在围猎时意外死了。伯爵回城的第二天在城楼前当众处决了一个犯人,然后下令将他枭首挂于东门,双手挂在北门,双脚挂南门,身体吊在西门,说是警告所有的偷猎者、流浪汉、罪人赶紧滚出他的领地,见者格杀勿论。”他将钱币紧紧捏在手中,脸上却是木然,仿佛只是陈述意见极普通的事情,“再后来上面就传下了盘查行人的命令。”
白光介与白光成对视了一眼,“不料本应海纳两方旅人的城堡竟沦落至此。”二哥忍不住出口讥讽。他们与五位守城军士无言地对立在城墙之下,直至红色的天空化作青黑,东方星辰初现,嘚嘚蹄声打破了这片沉默。
宗副官从前车主架位置跳下。他身穿禁卫军标志性的黑牌黑甲,黑红色的面庞上透着疑惑“发生什么了,怎么拦住了?
“进城需要接受盘查。”白光介轻咳一声。于是副官转向了那名领队,目光尖利,看得他心头发毛。
“伯爵有命,进城之人都要接受搜查并核实身份。”领队的声音在旷野上远远传了出去,他将长戟在地面重重一顿,“身份不明或有嫌疑者禁止入内!”
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声响,齐教授从车帘后微微探出头查看情况。“这里是五王学院及五王城皇城禁卫军所属车队,前来调查飞龙袭击事件。”宗副官的声音不甚嘹亮,还带有一丝难听粗哑,但是毋庸置疑是出自一位常年发号施令的军人之口,“此一行为五王学院三位教授以及皇城禁卫军总司令的三位公子,所率副官两名、随行军士八人。”他手无寸铁,高大的身躯却将领队整个当头罩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光秃秃的盔沿,“还有什么问题吗?”
慑于副官的威势,领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又碍于职责当即跨回。他看向身后的四个下属,却见他们正一脸事不关己地看向别处,不禁低声咒骂了一句。
“好吧,你们可以过去了。”他挥挥手,看着手下过去搬开路障,“进城后不要喧哗,也不要与居民发生冲突,有事就找巡逻的治安官。”他朝看上去身份最高的白光成点点头,“进去吧。”
“你来指挥,”白光成接过宗副官递上的一件黑裘长袍,重又翻身上马,“我先去伯爵府上支会一声,顺便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帮助。我们明天得在城里休整一天。”
看着兄长消失在城门中的背影,白光介不由分说坐上了后车主驾的位置。“好嘞,那么我来驾车。”他将自己年轻的副官赶下马车,看着小林副官那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笑道,“你去城堡里面四处转转,找到贩卖人马食粮以及一些必需品的商人,指不定我们要碰到一个小气的伯爵那。”
“出发了!”前车的宗副官一声吆喝,车队便又缓缓开动,驶入城门。
西境大道自厌战堡中心横贯而过。与宽敞气派的通路相比,两旁的住房则显得简陋许多,与城外零零散散的村落无有不同。街上火把已经亮起,偶尔会有一二农妇,或是推着小车的商贩从五王城的车队旁经过,熟若无睹。白昼的余光照亮着领主的高塔,巍峨耸立于城堡一隅。
“三哥。”
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的叫唤。白光介惊讶地发现光明正握着一柄短刀刀鞘捅着自己后背,“你怎么在这里?”他轻轻拨开光明的小手,“老猎人教授呢?”
老猎人教授是他们兄弟俩对于那个怪物猎人的简称,只因他来年即将于五王学院任教,且教授的还是“龙学”这门课程。一路上小光明对这位强壮的怪老头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老猎人教授睡着啦。”光明在帘子后边小声说道,但脸上掩盖不住的笑容暴露了心中激动,“前面你一走我就过来听老猎人教授讲故事,龙的故事。但是教授讲着讲着就自己睡着啦。他讲了从前‘第二次圣战’的故事,飞龙从东方出现,遮天蔽日,人们从各地聚集起来,穿过熊熊烈焰与巨龙搏斗。”光明面色潮红,越说越快“老猎人教授还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呢。以后我也要到一个赏金猎人!”他草率地宣布道。
“那只怕你要先被父亲打个半死。”白光介失笑,“然后被疯狂的人们打死剩下那半个。怎么,不想作为诗人浪迹天下了?”
“嗯……”光明侧着头认真思考起来,半晌,突然蹦出一句,“都一样,反正不用像父亲和大哥那样整天忙东忙西就好。”
白光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光明的小脑袋。“以后有机会就多跟我出来玩玩,不用太理会父亲怎么说。”他脸上露出一抹坏笑,却是真心为弟弟的决定感到高兴,“世界很大,也很有趣。”
前方响起一串蹄声,一名骑手自夜中出现,带来一阵疾风。“光介,”是二哥的声音,“见到伯爵了,他同意提供两夜的食宿和清水,只是队伍的维护补给还得我们自己解决。”
“还不坏。”白光介点点头,“我已经派人打听商会与金铁工匠所在,明天还有的忙了。”
待到一众车马驶入伯爵府邸后院,已是夜色浓重。今夜星月无光,一片漆黑。所幸冯封伯爵竟然亲自在园子里摆了个小小排场,明亮的火焰在仆人手中噗噗跳动。
“竟然是皇城的稀客啊!”伯爵挺着个大肚子大步迎来,摇曳的火光里只见他全身罩在一件粗毛大氅下,满脸黄褐色的胡刺宛若大丛茅杆,倒也十分应和此地的密林长草。伯爵热情地与白光成握了握手,然而在旁人看来却是他抓住白光成的胳膊使劲甩了两下。“代我向总司令阁下问个好!”他在白光介肩头重重一拍,又将光明的头发乱揉一气,气得他腮帮子高高鼓起。突然伯爵看见了才刚下车的两位教授,他们步伐缓慢,晃晃悠悠,显然已在漫长的旅行中耗尽体力。
“这不是五王城里学院的著名……脚兽嘛,我们对于那些讲学问的人一直是非常敬仰的。”伯爵哈哈大笑,张开双臂大步上前,“酒肉都已经吩咐仆人热好了,今晚不喝到躺下谁他娘的都不许走。”两位教授大睁着眼睛,对于眼前这位伯爵的粗鲁举动深感惊愕。
“多谢伯爵大人好意。”白光介立即架住了伯爵的胳膊,“两位教授一路劳顿,身体不适,还是希望伯爵能够尽快安排他们休息了吧。”他看见教授们投来善意的目光。“哦?”伯爵显然楞了一下,继而又爆出一阵大笑,“没错没错……管家!”白光介看见一个穿着厚旧夹袄的老仆人匆匆出现,“带两位脚兽到最好的那两件客房,然后……”伯爵摸了摸他那粗密的胡须,抬首四望,“不是说来了三位脚兽吗,剩下那位呢,难道是什么武术脚兽?”他最终看向白光成的副官。
“不是这样的……”
“那么是怎样的?”
看到三弟显得有些踟躇,白光成替他回答了:“那位是五王学院今年新聘的龙学教授,也是我们这次调查飞袭击事件的核心人物。只不过他同时也是一名怪物龙人,还希望伯爵不要声张出去,以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白光成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可以确信伯爵身后的仆人没有听见自己这番话。
“二哥!”白光介在他身边当然听得十分清楚,“其实最好不要……”
但是他很快住口了。兄弟俩注意到冯封伯爵蓬乱须发下涨成猪肝色的脸,嘴角肌肉夸张地微微抽动。他双目圆瞪,火光映照的瞳孔中蕴藏着巨大的惊惧与愤怒。
“怪物猎人!”伯爵蓦地一声大吼。他飞快退到仆人当中,好像唯恐被恶魔抓去,“弓弩手!弓弩手!”伯爵歇斯底里地喊道。几个守卫慌忙掏出十字弩,门外也有士兵循声赶来,却不知向谁瞄准。
“瞄准那边的车子!”伯爵紧紧攥着双拳,高声下令,“放箭,放箭!”
“慢着!”白光成厉声喝道,“伯爵大人,你想干什么!”
“给我滚开!混蛋,畜生,卑鄙的贱货,垃圾!放箭,快给我放箭!”伯爵挥拳成风,破口大骂。
“这位教授是由五王学院正式聘请,受到帝国律令保护,伯爵大人!”白光成坚定地宣布。他的内心刚强似铁:必须
维护帝国与五王城的尊严。他左手将光明拖到身后,同时右手按住了剑柄。“学院此行已经得到帝国支持,皇城禁卫军将有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全。”
“你们只能代表五王城,你们才代表不了帝国咧!这儿只有我能代表他娘的帝国!”伯爵气急败坏,脾气上涌,“竟然将那种魔鬼带到我的地盘上!”他立即又将矛头转向庭中的马车。“肮脏的杂种,给老子滚回到你的贼窝里去,否则老子看见一个就他娘的弄死一个!”
老猎人悄然出现。他独立在火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其身材高瘦,面貌隐藏在风衣的大翻帽下,只有一双暗金色眼睛在夜里熠熠生光,好像毒蛇紧盯着猎物,又如巨龙的凝视。
霎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冯封伯爵将牙齿咬地叽叽作响,脸上浮现深深的恐惧。“我可以轻易杀你,但我们怪物猎人从不会无故伤害自己打的同胞。”老猎人的声音不同于一般的人类老人,不仅低沉,且带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仿佛两张砂纸相互刮擦。“怪物猎人习惯独来独往,我们也该分开一会了。”他这句话是对五王城众人说的,“我们在那个山洞碰头,我也需要一点时间去清理害虫。”
伯爵终于从惊恐中复苏过来。“放箭!”他大声喝令。但是老猎人已经如旋风般从门口冲了出去,途中的军士不是像稻草一样远远地飞了出去,便是两眼一黑昏昏倒地,竟没人能阻挡住他片刻。
白光介目送老猎龙人孤独的背影隐没在夜幕里,想起光明每天缠着他讲故事时的情形,又莫名想到城堡门所见光秃秃的颅骨。心中景象映衬在人们恐惧、惊疑的表情后面,在扑闪的火光中忽隐忽现。
冯封伯爵气得浑身发抖。一转头间他看见犹自按着剑柄的白氏兄弟,满腔怒气顿时全撒在他们头上。
“全部抓起来。”
伯爵挥了挥手,重重摔上了的屋室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