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小林副官早在车队刚刚开进城门时便被派去寻访本地的商会匠工,自然对领主家将要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小林副官看上去似乎只是个普通的活泼青年,身形相貌毫无出众之处。他今年二十一岁,只比白光成早生了一年,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却能担任到白光介的副官,其中固然有一些极为个人——或者说侥幸——的因素:白光介发现他的脾气与自己较为相投,看着顺眼,于是就举荐了。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他的勇敢以及机灵。勇敢的年轻人向来不算罕见,但是兼备头脑冷静与办事老练特点的便是凤毛麟角了。
小林副官很快找到了即将打烊的粮食商、布商、铁匠、木匠等等旅行人急需的资源,同他们预订好生意。这时距离他脱离车队还没有经过太久。小林正准备上马,却见街角后突然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军士,神情很是慌张。小林眼尖,一眼认出了那人身穿的皇城禁卫军制式皮甲。”
“林副长官,不好了!”
小林副官赶紧警示那人噤声。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那军士紧紧握着小林手臂,好像抓着最后的亲人,说话呼哧带喘:“少司令和教授他们都被抓起来了!”
小林副官大惊:“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了?”
一番询问之下,小林才知道这短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而这人是趁天黑难辨、人多混杂之际逃出来的,抱着唯一的希望跑到商会找到了自己。
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小林心想。但他仍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你留在这附近躲好了,天亮时如果没有人回来找你,你就想办法混出城去,设法将消息传播开去。”他郑重强调下面这句话,“只需提及有光成光介两位少司令带队即可。一定要让五王城得到这里的信息。”
说罢,小林副官转头奔了出去。他要去哪儿?当然是领主的府邸,他的职责便是保护白氏兄弟。他要去干什么?这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大概是自信冯氏在沉金平原的威望,冯府四周民房建得距离领主大院十分接近。小林渐渐摸到附近街道旁的一排矮树丛中。庭院的守卫一点不像小林想象中的那么谨严,只有一个军士在看守着院门。此时四下寂静,星月无光,劲风时不时拂过墙上的火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爆响。没有人声,没有马声,更没有金戈利刃之声,高墙后的庭院内听起来也是一派安静祥和。
年轻人容易被一时的冲动冲昏头脑,那样再好的素质也发挥不了。小林副官便是如此。看到这番场景,他脑中想到的第一种办法便是:溜进去,寻机挟持冯封伯爵。
其实小林本可以再谨慎一点的,在见到冯府后院这么松懈的警备时,显然与他得知的消息不甚相符。假如是白光成的副官在此,或许他便会潜回商会找到那个军士再行打算,但是小林的优势里面可没有老成沉稳这一项。这个年轻而忠诚的皇城禁卫军军官宁愿克服一切困难贯彻自己制定的计划。
他看准一处树荫掩映的阴暗墙面,趁守卫不注意的当儿迅速爬上去。
利用黑夜的掩护,小林副官顺利接近伯爵的府邸——本该是这样的,至少在小林的臆想中是这样的。在他翻上墙头的瞬间,院内的守卫已经发现了他:
“什么人?”
小林不答。落地瞬间他已经拔出了腰间长刀,全力朝冯府后门冲去。这是皇城禁卫军专有的百炼军刀,厚背直刃,刃长三尺半,刀身满布着腾蛇交缠状的细细密纹。这口直刀既可用于马上劈刺,也是单兵步战的一大杀器,远非寻常士卒的制式刀剑所能相比。
院中守卫被他的气势吓得不轻。
“喂,站住!”
“拦住他!”
也有人能认出他的服饰:
“是禁卫军的人吗?停下!”
小林一刀斩断了门卫的包铁大戟,抬脚将他踢到一旁。还有许多不明事况的守卫在驻足观望,但是小林没有时间犹豫,猛力撞开了冯府后门。
冯府乍看上去只是一座高塔,其设计初衷定是便于领主在安全地带俯瞰整座城堡,指挥抗击山林中和草原上的敌人。冯府的占地面积并不甚大,门户却有很多,一层层的结构紧凑,陈设十分精简,想必留在厌战堡里的冯氏全族以及众多佣仆都生活在这栋塔楼中。
小林在伯爵的宅邸中闯来闯去,登上一层又一层楼梯。冯府搜索起来十分麻烦,地方不大,却要时刻注意避开层出不穷的障碍。底层是会客大厅,二楼是厨房,小林副官搜过三层的仆人住间后发现第四层也是相同的格局,便飞步跨上了五楼的阶梯。
五楼只有一个大厅,看起来像是领主宴请宾客时用的宴厅。厅中烛火通明,中央处摆着一张大餐桌,几个人正围着一桌子山珍野味,看上去好不热闹。
这些人小林几乎都认识。坐在首席的是齐教授,次席是白光成,其后则是他的两个兄弟,没有错认的余地。他们身后还侍立着一个一看便可知是管家一类仆人的老人,头戴一顶老旧的灰布毡帽。厅中人也都望着小林。五王城众人一脸愕然,老管家则是脸色铁青,两手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你们怎么……不是被抓起来了吗?”小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放下手中犹自滴血的长刀。也难怪小林这么吃惊。他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只是之后事情的发展不同于他和那个军士的预计罢了。
那时卫兵一拥而上,将五王城众人缴了械。
看来今晚要在地牢度过了,还有明晚,或者更糟。
“冯封伯爵,你无权这么做!禁卫军受五国律法的保护……皇帝陛下和父亲一定会知道这件事!”
白光成大声威胁,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原野的夜空下并没有传出多远。隔着几层门庭的冯封伯爵想必并没有听见这话。
好在伯爵大人完全失去理智的暴怒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或者皇城禁卫军的威名过于深入人心。不管原因为何,在五王城中人被丢进地牢后不久,伯爵又下令将他们放了出来。
“伯爵大人对刚才的失礼行径深表歉意。”冯府管家在地牢门口向白氏兄弟和齐楚两位教授各鞠一躬,“伯爵大人还说各位旅途劳顿,所以在府上略备酒席,还望各位大人能予海涵。”说罢,管家又深深鞠了一躬。他是一个高瘦的老人,看着显老,细看好像也没多老,只是从精神气质上看确实已到了迟暮衰微的地步。
“好说,好说。”白光成冷冷的道。即使差点沦为阶下囚,白承爵士的儿子还是保持着充分的自尊与傲气。现在他有满心的愤怒想要发泄,只是禁卫军的荣誉使他在老管家面前良好地克制住罢了。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等涵养。
“那粗蛮匹夫如此无礼,竟还有脸给我设宴!”楚孟实骂道。
楚教授自成名以来一直醉心研究,从不钻营人事,因此在五王城中广受尊敬,几时受过这等屈辱?这时他早已出离了愤怒,颤抖地在一身灰布大褂表面泛起惊涛。
“要去你们去,我就是在城外吃草也绝不碰他家一粒饭!”
“老楚!”齐教授还待相劝,却见楚孟实早已钻进停在院墙下的马车中,倒把他晾在了原地。
“老楚这人就是这样,脾气比一马厩的马还倔。”齐学蔚讪讪回转,“过一天就好了。我们只管去,不用理他。”
老管家一直在一旁默默看着,这时便又做了个“请”的的动作。“老宗,只能麻烦你照顾楚教授了。”白光介对他的副官道。禁卫军的军士们将由伯爵的侍卫长招待。众人整了整衣冠,跟随老管家进到了冯府。
一进门便能看到一道宽阔的楼梯。这时两个套着大围裙的男仆正好从一道偏门中走出,他们惊讶地望了一眼尚自带着怒气的“来客”,又装作没看见一样匆匆钻进另一道偏门。
“宴厅设在五层,这里请。”
越是安静平和的表象下面越是暗藏杀机。白光成率尔步上阶梯,他是禁卫军此行的领袖,有义务代表全队展现五王城人的雍容大气。同时他也始终小心翼翼地紧紧跟随在管家身后,准备一有异状便出手制住身前这位老人,虽然不见得抵什么大用,至少也能增添己方手头的一颗砝码。
众人走上一级级经过精心保养却仍稍有蛀蚀的木板楼梯,直到迎面看到一扇古色古香的红木大门。门扉触感十分厚重,上面还雕刻着三层镂空的栩栩草原飞狮逐鹿图。“这门一定是出自五百年前某位名匠之手。”齐学蔚不禁出声赞道,看着老管家抖动手中的一大串钥匙。
进入大门,一行人还是为宴厅当中奢侈豪华的陈设暗自心惊。这间屋子真可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宴厅四壁都是由金粉铺就,其间到处摆满了古玩、字画以及各式名刀名剑,风格迥异于这座如今已显荒凉远僻的边塞孤堡。这些珍物中最显眼的当属一支巨型鹿角,它被支架牢牢固定在一张完整的鹿皮上,其长长枝杈如剑如戟,姿态飞扬跋扈,仿佛就有一只活生生的雄鹿蹲在墙角。
“各位贵客稍待。”老管家略一点头便又下楼去了。当他们在中间的餐桌边上坐定,不多时便有仆人陆陆续续送上菜肴:野猪肉、兔子肉、熊掌、獐腿、麻雀……形式十分简单直接,多肉而少菜,基本便是一场狩猎中能获得到的各式野味。“大人请慢用,饭后将由我带领各位大人到各自的房间去。”老管家说道。白光明在一旁看得馋涎欲滴,好不容易等菜上齐,几乎便要抢着动手。
“别急。”白光介在弟弟手背上轻轻一拍。只见他们的二哥霍地起立,向管家厉声质问:“伯爵大人呢,我们要求立刻见他。”
齐教授也慢悠悠开口了:“我们原本就没犯事,却被伯爵无缘无故地抓了起来。我想伯爵是不是确实也有这么一点义务出来澄清一下呢?”
“如此避而不见,难道竟是厌战堡冯家的作风么!”白光成又道。
老管家在二人的逼问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汗珠从他额上涔涔冒出。
“不是的……伯爵大人只是吩咐让我款待好,然后他就回去看……啊不,是……”
偏偏楼下在这时发出了一阵骚动,老管家显然分了心。他试图解释,只是语气十分软弱,紧张之下还差点说出什么。在经过一阵磕巴之后,他的嘴巴只能一张一张,再也说不出半句整话。
“我们有事请教伯爵,你紧张什么?”白光成怪道。他以手支颐,两道浓眉底下的目光灼灼。
楼下的动静越来越响,后来竟演变成乒乒乓乓殴斗声。厅内众人及时反应过来,正欲呼人上楼禀报,宴厅那扇价值不菲的红木大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
来者虽只一人,却是一副气势汹汹。他身披轻甲,横举长刀,刀上斑斑驳驳沾染了血迹。待他定眼看清餐桌旁一行人时,脸上所表露出的惊讶竟丝毫不亚于五王城众人。
“怎么回事?”
白光成眉头紧皱,这个动作像极了他的父亲白承爵士。一般来说,当见到总司令阁下露出如此表情,禁卫军中大小兵将,无论路过的还是犯事的,再不敢吭哧半声。
小林正欲解释,但是侍卫已经赶到将他扑倒在地。小林显然还未从一路上的激亢情绪中恢复过来,便在地上和侍卫扭打起来。
“住手!住手!”
老管家想要上前分开地上的军士,却又好像惧于锋利的刀剑而只是在一旁连连呼和:“你们想要惊动伯爵大人吗?还不快都滚出去!”
但是他们已经惊动了伯爵大人。冯封伯爵踏下一级级阶梯,楼道在他脚下吱嘎呻吟。他一点点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脱去了大氅的伯爵看上去体型更为厚重。单薄的棉衫遮掩不住腹部那怀胎四五月般的巨大曲线,随着每一步的迈出而微微震动。但是旁人此时只能看到一个彪形大汉径直跨过地下的下人步步走来,继而挺立在面露惧色的老管家身前。他的口鼻都隐藏在那如粗草般旺盛的浓须底下,看不见表情,只可见一对黄浊的眼睛正朝老人放出怨毒的光芒。
他们对视了足足有好几秒,但这几秒在老管家看来却足有数十春秋之漫长。
伯爵一个巴掌将老人击倒在地。
“混蛋!没听见珊珊在哭吗!”
有血从老人嘴里流出。
“老子是不是有叫你闭上你那像欠肏的鸭子一样的鸟嘴!”
每一句话,伴随重重一脚落在老人身上。
“然后滚得这儿越远越好!”
“听见没有,掉毛的软蛋!”
好像突然意识到还有客人在场,伯爵朝在座宾客瞪了一眼,然后不解气似的又踢了一脚,才噔噔噔回上楼去。楼板呻吟地比刚才更加大声。
其后的事情就容我一略而过了吧。总之就是军士们一哄而退,老管家被几个仆人搀了下去——他身上倒没有受到重伤,除了两颗牙齿,更多来自于内心——宾客们在匆匆填饱肚子后也是不欢而散。
小林下到屋后庭院,边上围满了伯爵的侍卫——刚才这出闹剧惊动了冯府周围所有的卫兵,他们丢掉骰子,扔下纸牌,来不及穿好衣服就从营房跑出来,却见事情已经草草收场。这里面当然也有五王城的几个军士和再次受到惊吓的楚孟实教授。
小林副官同侍卫长和宗副官一五一十地交换了意见,其中当然略去了那些不便启齿的部分。于是宗副官一面派人去寻商会那边的军士,一面忙着安抚楚教授;侍卫长则与同小林一并出来的伯爵的亲族低头商量。
小林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今晚或许是他经历过最惊心动魄的一个夜晚,还在五王城时的他根本无法想象世上竟还有这样
蛮横无理、喜怒无常的人,并且还握有大权。一直以来他只是接受上级的命令再传达给手下军士,或是在皇城的贵族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或是骑着高头大马,无言地巡视在五王城的朗朗长街。一切都井井有条,律法、教规和道德时刻约束着人们的一言一行,因此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只要按照律法、教规和道德的框架照办即可。
小林低头思量,许多东西在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小林副官是个十分聪明有前途的军官,在他亲眼见过以前只是一句“穷山僻壤”便能轻轻带过的不法之地的天空后,便开始思考起来人们之间或许还存在比律法、教规和道德更为基本的规则。
他的思考不一定有结果,毕竟还受到地位、阅历等等诸多限制,但思考总是好事。在这冥界之中,很多东西也只有像高塔上的白光成、白光介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才有可能得知,至于小林这样的平凡人便唯有付出加倍努力一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