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精彩啊!”旁边忽然有人慢慢地拍着掌就过来了,“周儿,真是大有长进呐……”他身后一群衣饰华丽的太监、侍臣与宫女恭恭敬敬,不紧不慢地紧随着。两将官一见,大惊失色,齐齐跪下参拜,山呼万岁,那青衣人只是轻轻收剑入鞘,道了声:“君父。”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从太庙归来的当朝国主,此间至尊,盛安帝武常!
盛安帝面带笑意,缓步走来:“好啊,不曾想孩儿居然进步这么快,单凭剑术就挫败了侯泗、侯渊两位列将。”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位将官与侍臣一干人等均先行退下,举手投足间尽显帝王风范。
那青衣人,当朝太子武周,他年少时人便被封为未来王,弱冠之年被盛安帝册立太子,立为国储,因而又称未来王太子。他素以果敢刚毅著称,文武双全,极富韬略,坊间称之为“当朝四俊”之首。
听罢盛安帝此语,他却只是手捧那精致的青色利剑,细细抚摩,道:“倘若不是青世剑此般当世神器,轻盈锋利,倘若想击退两大名将,却是更要大费功夫了。”这宝剑为黑门铸剑中的心血名作,当年平世帝便曾手持此剑,征战沙场,杀伐决断,无往不利!今传至太子武周之手!
武周忽而声音一沉:“不,不够,不够!”盛安帝懒洋洋地往那亭间石凳一坐,微微笑道:“吾儿为何此般烦恼,当今天下传称的‘当朝四俊’,个个身怀绝技,名动天下,倾压当世,周儿你已是四俊之首啊。谁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啊,当朝四俊?这些不过是市井乡野里人,为了哄小孩胡编乱造的传言故事,何足挂齿?再说,也不全是所有人都认为我居首,我曾听闻鹰扬大将甄柴说起……”帝君知其心思,倒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此说来,你倒也非全不在意这说法嘛,那到底是谁?是月前曾与侯渊将军切蹉,三招逼退侯渊的张扬?”
“非也,君父素知儿臣与号称“四俊”之一,人称玉面郎君,骆观骆侍郎相交甚厚,初一比试武艺时,骆观往往数招之内必赢,而今三年五载之后,时过境迁,他与儿臣交手,却已逐渐落于下风……”武周在庭院里踱着步,“而据骆观所言,与其同为白门弟子的师弟张扬之身手,大抵伯仲之间,儿臣知其谦逊忠厚,故推知张扬应在其之下,如此看来,张扬也是不足为虑。”骆观现为三品朝臣,为殿前司戈令治下之右侍郎,常奉命与武周切蹉武艺。
帝君听罢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你所虑的那人,便是……”
“豪族骄子,神黄员外凌开。”武周缓缓说道。
帝君正欲开口,忽然又止住了,他站了起来,轻轻把手往上一抬,武周抬头一望,不禁皱了皱眉头:“白色的……是猎狐鹰?”一只巨大的白鹰从天而降,缓缓落下。
皇族武家崇尚雄鹰,以鹰为万兽之尊,因而十分酷爱豢养鹰隼,而猎狐鹰便是这种爱好的极致,这种代代驯养改良的皇室巨大猛禽极为忠诚可靠,作战狩猎送信样样皆可,可谓是武家人统治这广袤辽阔疆域的一大法宝!
盛安帝自其囊袋中取出红丸,剥出其中卷曲的蛇纸,白鹰又缓缓上升,展翅翱翔,遁入天空。帝君把那蛇纸展开,两只眼睛在纸上扫来扫去,面色凝重地看了良久,默不作声。
“怎么了,君父?”武周望着父亲,“什么事情居然会出动猎狐鹰,直接来给君父您送信?”帝君把蛇纸往武周一扬,武周毫不犹豫地接过去,快速地细读了一遍,然后抬头疑惑地说道:“张扬?云中道的夕雾山?那是什么地方?”
“云中道最近真是不太平,上月云中道督军大将不明不白暴毙于家中池塘里,事情至今仍是扑朔迷离,悬而未决,如今又……”盛安帝倏地起身,开始于庭院里踱起步来,武周也不搭话,只是静静在身后紧随着。
“孩儿啊,”这帝君沉思良久,一声叹息:“看来,有些事告诉你也好,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该有你来做了!”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自先帝与北方皇廷分庭抗礼之后,于我等而言,原藏于其太史馆之皇家史籍与天文历法,就再也不可得见,是而你不知,那其中诸多的内史与机密……夕雾山之灾你可曾有所耳闻?”武周满脸好奇地说道:“儿臣研习内史时十分仔细,却不曾知晓过此事。”
“时至今日,夕雾山仍是帝国禁地,其名亦早已从图籍上抹去,是而不再为世人所知!那是二十九年前,不知何日起,夕雾山下一原本平静祥和的村庄,忽然间人畜似乎中了邪祟,抽了魂一样又疯又傻,又像得了怪病,浑身变黑腐烂,虚弱不堪,在痛苦的挣扎中纷纷死去,死难者以百计数,连山林的树木也变得逐渐枯萎,枝干也慢慢变黑,那情景犹如人间地狱。”
帝君眼神透露着惊惧,让武周白日也感到背后阵阵寒意,“如此怪事,如此惨状,谁也不敢靠近此地,但有两个人本着苍生之念,不顾自身安危,毅然进了此山。一个是善于祛邪除秽,医疾疗毒的术士,对于他,其实你是再熟悉不过了。”
“熟悉?”武周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莫…莫非是师……”帝君赞许地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不错,便是现殿前司天监,也是你的师傅,陆俊陆国师。”
“而另一个……”盛安帝缓缓说道:“是朕,尚未登基的朕。”
“那时的朕,还不是王爷,更不是如今的帝君,而只是一个小小的盛安公……我们日夜兼程,不远万里之遥,不谋而合地来到那村庄之后,却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邪祟的气息,以及恶毒的怨念,挥之不去,让人抓狂,让人虚弱。幸好那术士精通邪毒,法术高明,为朕与自己烧了驱邪的符水喷至全身,又取去毒除祟的秘药含了,方才让我等暂时不至身中邪毒,然后我等便冒死进去村中便展开了追查。”
“话说回来,那村庄其实因是一座城池,如今也唤作枯城。当我等抵达此处时,却发现来此者却远远不止我等两人,而是另有数以百计的人早已到夕雾山。他们全是黄门之精锐长老及子弟,乃暗奉皇命秘密前来平息事端……”
“朕当时便觉不妙,到底是甚么祸端,令昭僖皇这般昏庸无道,不问政事的君皇,竟也会如此重视,都破天荒地亲命黄门前来处置此事。”听至此时,武周不禁插嘴问道:“黄门,先君当年册立的五大匠门之中,如今最消无声息的那门?为什么是他们?”
盛安帝不禁哑然失笑:“这你不知?也不怪你,毕竟自从皇国四分五裂,我朝仅据白门一门罢了。当年先君册封五匠门,赐名黄白黑红青五门,将各具所长的他等收为己用。”
“而黄门擅理巫鬼诡秘之事,以往皇国妖崇邪毒,怪病魔怔之事,皆由黄门处置。时至如今,身为黄门之主的黄门执符依旧是北方皇廷之司天监!此事之后黄门元气大伤,且如今仍在北方皇廷治下,也难怪你不熟知。”
“然而朕其实来晚了,村庄之中,黄门中人的尸首遍地,即使是黄门精锐,也倒在了这恐怖的邪崇之下,他们皆已非死即残,口不能言,动弹不得,看着都将毙命于此。
“我等沿着黄门中人留下的踪迹,来到了枯城中央的一口井口有一株年代久远的大树的深井处。那口深井不知何时建造了多条碗口粗的铁链束缚其上,这铁链一看便如是精铁打造,坚固无比,但是铁链已被破坏掉了,如同破布一般被轻松扯得稀烂。”
帝君不禁低头看着地下,眼神迷离,仿佛梦回当年:“井口残留的破损铁链,让我等明白了妖祟之强,能摧毁井口铁链的,必是极凶极强之物。不过朕与国师当时也是一腔热血,抱着必死的信念前来,决不肯就此退缩,便沿着井下去了。地下邪气深重,即使是我们,也觉无法长期身处其中,不然定然落到与黄门中人一个下场!
“到了下面朕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口井,那是一个黑暗幽深的巨大地下石室,十分可怖骇人,倒像是一个墓室!屋室地面隐隐震动,深处不时有细丝般野兽咆哮声渗入我们的耳朵,我等均呼吸急促,都能听得自己呼吸声都在室内回响着。”
“行走间磕磕碰碰到些柔软的物事,却不知是甚么东西,地下还有粘稠腥臭的积液。陆国师见其内昏暗,不能视物,便做起法来,“嚯”地燃起火……”
即使是在大白天秀美的庭院之中,盛安帝依旧犹如白日见鬼,神情里带着无尽的恐惧,目光中透露着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
“四周细细一看,此处竟也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看起来黄门之人的尸首,只是死状可怖,大多断碎成好几截,血肉纷飞,肝肠遍地,看上去像是被什么野兽疯狂撕扯咬啮所致。朕虽阅历不浅,但这般血腥骇人的光景,也让朕毛发直立,寒意阵阵,也感惊惧不已,几乎不敢再上前去。”
“左右张望,可见屋室每一处都贴满了黄门中人布下的咒符,再往前探去,朕便见那石室中央有一个有一道深深的裂隙的石坛,那石坛上尽是蛛丝与灰尘。石坛之上有一头蹲着一虎状石兽,当我等走近时,石坛似乎远远地就被术士手中的火点燃了,直让我们大惊失色,火灭后,我们看到,石坛之上,赫然用淋漓的鲜血写着一行狰狞的血字,直到这时,朕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妖邪作祟!”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到底写了什么,君父?”武周急不可耐地问道,终于,快到了真相即将揭晓的一刻。
“凶兽炙幽,饮血噬骨,荼毒苍生,以士之命,永镇此地!这便是那血字所书……”那帝君长叹了一口气,直视武周的眼睛,说道。
武周的瞳孔因为恐惧陡然放大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什…什么,炙幽,那个传说中的上古第一凶兽,天下灾异凶兆的怪物?谶言道:‘二十九年,凶兽出,灾异起,苍生泣,寰宇风云变’说的,不便是它么,它真的存在?”
帝君点了点头:“朕想来恐怕非虚呀,炙幽炙幽,老渔地千百年来传说里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的邪兽,自小君父便听传,每隔二十九年此凶兽便大出于世!”
“八十七年前,天下有人声称看到炙幽惊现于定西道之大山间,当年,洪灾袭世,天下受苦,老渔地常年风灾水灾侵袭,自然无法幸免,甚至一向干旱少霖的西野荒原都是大雨异常,大河泛滥,或许是天意,这样反有利于先君大军征伐西野地,毕竟五月“先君第三大征”便爆发,先君首次率领三十余万大军南下,开始以血与火,以万千枯骨的堆积踏平西野和老渔地之旅……”
“五十八年前,王畿附近惊现异兽,殿前司天监据证人之见闻,推断其为失踪了二十九年之久的凶兽炙幽,当是时,朝廷内外人心惶惶,深恐又有惊世灾异发生,然数月下来一切如常,连向来谨慎的司天监也觉得是自欺欺人,并无大碍,不料,谁也不曾想,至十二月,先君竟驭龙宾天,撒手人寰,天下大恸,举国哀痛……唉。”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帝君眼角也略微湿润了一下,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然后到了二十九年前,炙幽出于夕雾山,后面想必你也是耳熟能详了,三月后,云天怒自云中道举起叛乱大旗,搅动天下大乱,云盟之乱持续九年,皇国就此分裂,昔日的伟大与荣光就这样逝去了……”
盛安帝哀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当时我们都吓得呆若木鸡,不曾想此地竟封印着传说中的大凶之兽,炙幽!正当朕在细细查看之时,却听得一声微弱的动静,黑暗里仿佛有什么直扑了过来,撞入怀中,其时正是惊惧胆寒,已是惊弓之鸟之际,这一下着实被吓得不轻,加之石坛之下凶兽咆哮之声隐隐顿起,还以为是凶兽袭来!”
“定睛一看时才发现,原来是一位早已支撑不住,当即昏死过去,但手里仍艰难抱着一具尸首的黄衣老者,此人尚有生息,并未死去。朕与国师自然是大喜过望,取丹药救之,这看着将死的老者,突然嘴里呢喃着:‘出…井……出井……’,我俩早已不想再在此久留,便将他救下,与尸首一块带出了井外。原来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时任黄门执符!”
“于他口中,朕得知,另一具尸首,竟是白门之主,执剑白柏!这凶兽炙幽十分凶残强大,因而黄门举全门之力,加之白门执剑相助,以全军覆没的惨痛代价,熔其性命与平生功力,终于将凶兽镇压至这石坛之下,本以为定将永远葬身此井,便写下了这些血字。不过黄门执符也命不久矣,他死前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断断续续嘱咐着,一定要让生灵远离此处,不得擅动毁坏,言迄便也逝去了……”
盛安帝叹道:“其实朕心中仍是阴云密布,尚有诸多疑问未解,尚想追问于他,关于凶兽炙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为何会出现?说实话,朕至今仍是一无所知!但斯人已故去,这诸多的秘密,便随着他到了另一个世间去了,恐怕永无揭晓之日了……夕雾山之灾成了皇国秘史,夕雾山也从图籍上永远消失了。”
武周默不作声,良久,问:“那么,那凶兽还能破开那封印?”“世事难料,但也应是不能,先帝将此地列为帝国禁地,严禁出入。朕即位之后,便派遣二百精锐金刀侍卫驻守该地,以防有人进去破坏封印。”帝君犹豫了一下答:“但经此事变,驱邪除魔,扫除灾异的黄门元气大伤,至今未愈。精锐尽失,秘术奇技也多有失传,以致青黄不接,几乎无人可用,远不复当年盛景,今后倘若还有什么变故,那后果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眼下张扬擅闯夕雾山之事,绝不能掉以轻心!”盛安帝的拳头在亭柱上狠狠一捶。武周心下一动,试探着问道:“此事非同小可,必由亲信强干之人当之,君父欲遣何人处置此事?”
“孩儿呀,是时候让你独当一面了,虽不知张扬居心如何,据说他游历天下,与诸多豪强名士交情不浅,但他也是四俊之一,做你的对手再合适不过了,”盛安帝也不点破,对于世子的雄心壮志,他着实欣慰,但他只是微微笑道,“但不能有太多人前往夕雾山,而且要乔装而行,万一秘密泄露就不妙了……
“未来王太子武周听命,即刻率军赶往夕雾山,擒拿张扬回京!”帝君倏地庄重严肃地喝道,随即,将一个好似包着什么东西的手帕,塞至其腰间,“带上这个,今后用得着……”
“遵旨,儿臣定不负君父厚望!”大风忽起,袍袖纷飞,武周轰然跪倒在地,虽然身子有点微微颤抖,但是他的回答坚定而有力。
武周郑重地拂袍起身,转身正待离去时,突然不知为何停住了。他又回身问道:“君父,关于凶兽炙幽的谶言,您信吗?”帝君不料他会问这个问题,不禁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这等神鬼吉凶之事,实是难测,心中多少还需敬畏……周儿,你有什么高见?”
“君父,儿臣愚钝,岂敢妄称高论,儿臣是这样想的,”武周面无喜怒,他的双眸不见方才的惊恐,显得清澈而平静,不紧不慢地说道,“所谓谶言、预言也好,谣言、传言也罢,它们毁天灭地的魔力,不正恰恰来源于世人对它的坚信与恐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