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骄阳愈发毒辣,地上的砂石逐渐变得滚烫,空气中也翻滚着扑面而来的热浪,葱绿的林子里,树叶只是微微颤动,空谷寂寂,平静如常。天上,不时几只鸟儿飞过,甚至还有一只鹰在空中盘桓。
武周正与甄柴赶着队伍,稳健而快速地通行在狭窄的山路上,算来,进入这幽深的群山以来,他们走了该有三十多里路。
一行人默默赶路,也不言语。两侧的山林浓密而阴深,倘若是胆小怕事的人,恐怕只会越走越发毛,直淌冷汗。
“季浩!”武周突然发话,季浩一听打了个激灵,趋步疾行来到他的跟前,紧紧跟随在缓步前行的马匹旁,正色道:“公子唤属下何事?”
“要说小的,不说属下。”
“是……”
“话又说回来,”武周训责他完毕,开始言归正传,但他的目光依旧出神地望着远方,“你也是个本地通了,这佑大的夕乡之地,有甚么特产及风俗呀?”
另一位同样年轻精壮的亲卫乐豪听罢,偷笑着与一旁赶车的钟贾低声说道:“这穷乡僻壤的,能有啥特产,土匪就有份……”“就是就是……”钟贾也是在车上偷着乐,但克制着不敢笑声来,弄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两人皆道太子武周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巡视凡间,体察民情,临走时想带些特产回京。
“有!”季浩略一沉思,坚定地朗声说道:“是土匪,是匪患!”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乐豪与钟贾不禁对视了一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久经沙场,生死看淡的甄柴也是颇感惊奇,于太子面前,此人竟敢直言如此石破天惊之语。
“哦?那你说说,这匪患,怎么就成了夕乡的特产风俗?”武周不置可否,依旧喜怒不形于色。
“穷山恶水,战乱不断,贪腐横行,民风彪悍。”不愧是自小征辟进入太学进读的源江子弟,季浩一句话便简洁有力地说出了夕乡的症结所在。
“那为何朝廷多次严整,官兵多次征伐围剿,而匪患依旧屡禁不绝?”
“因为大军清剿的声势规模浩大一分,而匪患反而更加剧一分……”
“大胆!”众人冷汗都流了下来,甄柴怒喝道,“刚才出言不逊也便罢了,现在都竟敢鬼话连篇……”
一只紧握马鞭的手一扬,制止了他。武周依旧平静如初,说道:“无妨,甄将军,且听他说完。”
经此一声厉喝,换做寻常人等,早已肝胆俱裂,战战兢兢,站也站不住了。然而,尽管季浩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但他的神色依旧坚定无畏。
“小的这般说法,缘由有二,其一曰群匪难剿。夕乡群匪贼窝隐秘,又多与当地官吏豪绅勾结,每逢大军进山,或无迹可寻,或早已知悉逃之夭夭,实在是徒劳无功。”
“其二曰劳民伤财,每逢大军官兵剿匪,军饷粮草大多自当地筹集,夕乡本就贫苦疲敝,加之军纪不严,常常劫掠乡里,如此折腾数番,便是世代良民,也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只会逼良为娼,徒增新匪!”
“因着如此这两个缘由,群匪是屡禁不绝,愈剿愈众!”季浩朗声答毕。
就一瞬之间,尽管他神色几乎没有一点波澜变动,但甄柴还是查觉到武周的目光里略过一丝赞许与欣慰。
“那依你所言,这匪剿也不是,不剿亦不可行,那有何良策,破这两难之局?”武周倒有几分不依不饶,追问到底的意思。
这下原本一脸坚毅的季浩,眉头也紧皱了起来,宛如解不开的结,他言语之中,带着几分犹豫与疑虑:“集云中道各地之力,济贫民,绝匪源,兴水利,得万顷良田,办私学,育千年之材。另……赦免罪愆,招安匪徒……”
“哈哈哈……”武周听罢大笑起来,笑声里激扬这豪迈,“除了招安,其他的计策,我愿赞为上佳……相比于招安,我有个更好的计策。”
“杀无赦!”武周的目光里忽地迸发出了凌厉磅礴的杀意,艳阳下他巍然挺立的身影宛若不动明王令,所有人也为之心悸。
此一刻,假扮的商旅服饰,也遮盖不住他的气势,他又恢复了那个杀伐果断的未来王太子的尊贵与威严!
很快,队伍又恢复了平静,一行人又继续默默沿着山路进发着。
不知为何,几只鸟雀自浓密的林间“哗啦”一下飞出,惊叫着划过天空,飞向另一边的山峦。天边一朵乌云缓慢漂移过来,遮蔽住了原本炙烤群山的烈日,天地为之一暗!
警兆突生!
甄柴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条直线,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刀柄一按,转头正欲开口,在其身前一起默默骑行的武周却向他摆了摆手,继续若无其事地赶路。
见此情形,甄柴也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虽然不解,但也只得默默地继续赶路。
他自是百般听命于这位国储,未来王太子,纵使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更何况他对武周的才华判断那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与服从。
只不过,他还是把手悄悄地伸到腰间,握紧了佩剑的刀柄。
倒是身后押运着车辆的亲卫们有点坐不住了,向来以多嘴健谈著称的乐豪就小声和钟贾嘀咕开了:“哎,我说,这地咋阴森森的呢?怪吓人的。”又转头和年纪较长,任职多年的太子护卫童歌行,强卫宁说道:“老童,老强,你见多识广,感觉有什么不对么?”
不等两人开口,另一个卫士傅仁便插嘴到:“就是就是,我脖子后的毛都快要立起……”甄柴猛地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几名亲卫均立马正身挺立,目视前方,识相地不说话了,乖乖地赶路。
“呜——”
一声号声划破了长空,向四周扩散而去,虚空中传来狼嚎鬼叫般的吼叫和听得出欣喜若狂的情绪的欢呼声。
高亢的歌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如飞虫般烦人地钻入众人的耳朵。
“浪荡一世在夕乡耶,钱财美色爷都爱呐,杀人放火全干遍啦,留尔人头埋此间哈……”
伴随着诡异的歌声,两侧的山林的林木枝叶忽然间猛烈的抖动起来,从那浓绿的海洋里,钻出来一个接着一个面相大多狰狞凶恶,手持各式兵刃的土匪们,他等一边嗷嗷叫着“都他娘的站住”,“别让他们跑了”,“发财了”,一边包抄队伍前后,迅速包围了整个队伍。
武周依旧镇定自若,早已挥了挥手让身后的护卫们暂勿轻举妄动,常年跟随在他左右且忠心耿耿的卫士们立刻明白并执行了他的指令。
大敌当前,训练有素的青岚宫卫士们全无惧色,丝毫迅速聚拢在一起自保的意思,而是坚定挺拔地待在原地,只是手都伸进隐蔽的衣袋里,紧握着暗藏锐利短剑的剑柄。
身旁聚拢了大半匪徒的,站在他们的面前就是得意洋洋的“九命龟”元威。
“哟,各位老兄,上了爷的地盘,都带了好货给你威爷爷呀?”元威狞笑着看着这群人,面前那骑着高头大马,衣裳华美而不骄奢,脸上一直挂着冷冷而轻蔑的笑容的年轻人,却让他不由得无名火起。
元威冷冷地开口道:“啊哟,还挺傲气的嘛,脑袋长在脖子上痒了,想找点取下来洗洗?”周边的小喽啰们都爆发出一阵杂乱而疯狂的嚎叫。
武周微微一笑,笑容里带有几分戏谑般的无奈,朗声答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里,怎么就成了你这无名小卒,大胆逆贼的地盘了呢?”
元威气满胸膛,厉声大喝:“你这白面小生,真是不知死活,荆襄境内,谁人不知我元某人的大名,你若快快下马受死,我还可以给你个快活,不然时,我抓了你这鸟人,先将你好生凌辱残虐,再将你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
武周此时也是怒目圆睁,对天一拱手,告道:“武周自幼便立志敬天爱民,泽被苍生,惜常年久居深宫,空有一身文才武艺,无用武之地,今日,我当铲除草贼,为民除害。”
言毕,袍子一张,腰间竟也别着宝剑。他猛地一把抽出佩剑,青虹剑在阳光下反射出异常刺眼的剑光,他又是一声怒喝:“众人听令,随我杀贼!”
护卫们二话不说也是齐齐刀剑出鞘,刀剑齐鸣,声势慑人!一向胆大包天,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们也在这威势下不自觉吓退了几步,有点胆小点的已开始瑟瑟发抖。
“杀!”武周怒吼着,骑着坐下千里良驹,衣袖翻飞,挥剑杀向前方,宛如一道黄色的疾风掠过大地,驰入敌阵,他的身后,追随着一群不知畏惧的铁血雄兵!
那一刻,元威仿佛看见了天神下凡!
元威之所以能在罪恶累累,屡遭追捕的情况下,至今仍然逍遥法外,自由自在,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悍勇凶险,更在他胆大心细,狡猾奸诈,因而总能在危急时刻,设法脱身,逃之夭夭。
所以,当他看到面前这让他感觉古怪的高傲的年轻人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抽出一把看着就知道不仅锋利而且名贵的宝剑,一声令下,那些方才不做抵抗的客商居然齐齐地抽出了宝剑。
这伙人拔剑之整齐有素,拔剑姿势之严谨,加之他们坚毅无畏的神情,元威对这伙人的身份已是坚信不疑:他们绝对是官兵,而且,决不是普通的官兵!
冷汗随着他的思绪从他头上缓缓流下,双股也开始不停地颤抖,一种灭顶之灾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心头。于是,当武周那声如晴天霹雳般的“杀”的命令还未喊出口,早已惊慌的元威已直接转身,扎进了身旁的群匪之中。
武周的千里马转瞬即至,手中的利剑的愤然挥下,还没从自己首领忽然逃跑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草寇们措手不及,一剑下来,两个土匪直接身首异处,血肉横飞!武周的宝剑连续左右劈下,剑锋凌厉,杀气澎湃,所到之处,土匪的兵刃与身躯齐齐被斩开,腥臭的内脏挂落一地,飞溅的血肉让大地蒙上了血色。
按捺已久的甄柴带着精锐的卫士们,向包围着他们的土匪斩开了冲杀,初时,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匪嗷嗷叫着迎击,但在刀光剑影之间,在双方几个来回之后,十几个土匪,包括唱得正欢的那匪人,都瞬间倒在了血泊之下,哀嚎声和惨叫声瞬间回响在山里回荡着……
恐惧瞬间笼罩了这货匪徒,常叫嚣着无所畏惧的土匪们开始疯狂地逃离山路,向山林里跑去,一路斩杀的武周环顾左右,难觅元威身影,厉声喊道:“速速擒斩敌酋!”
亲卫们纷纷抛开自己现在追杀的对象,左右寻觅元威,这土匪们也是狡诈,即使逃命之时,也并非乱逃,而是分成了好几股,四处散开,让人无从下手。
眼尖的太子贴身护卫曾勉看见了元威逃窜的声影,他的身后,紧随着他的侄子和几位土匪,他们即将隐没在山林之中。
曾勉连忙把手一指,大喊:“在那!”武周一看,心知如此浓密山林中马匹施展不开,于是果断喊道:“弃马步行,快步追去。”
手下的卫士们也无半分犹豫,纷纷下马,大步流星,千里追杀!林子里,一时间草木摇动,鸟兽四散,喊声四起,好不热闹!
武周大手往旁边一挥,甄柴会意往一边带开一路,卫士们迅速分成了两路,左右分别包抄而去,眼见追兵实在紧追不舍,跟随在元威身边的土匪们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肝胆俱裂,心知对方意在罪魁元威的精明匪徒们,纷纷离了元威,四散逃去。
不少却是正好撞到正在合围的太子护卫们的刀口上,被数刀齐下,剁为肉酱。
渐渐地,追随在元威身边的,只剩他的侄子,元青霖一人了。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慌不择路,在浓密的林里穿梭,枝杈在身上划出血口子也无自觉了,只顾寻路奔逃,保住自己那条小命就万事大吉。
“啊!谁……”忽然,元威只感到自己右腿一阵难忍的剧痛,便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他的右腿上,一道长长的刀口正“汩汩”地留着鲜血,并迅速染红了伤口以下的整条腿。
“看来,不把叔父你留下,我是走不脱了啊。”
身后,元青霖正手持着一把正淌着血的刀,面容狰狞,嘴角带着冷酷的笑意,他弯下腰凑近正大口喘着粗气的元威,轻声说道:“顾着自己这条小命就好,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叔父,这道理,是你教我的哟。”
元威瞪着大眼,痛苦地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言毕,元青霖起身疾疾逃去,离去的脚步却明显比刚才疾速多了,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另一太子贴身卫士尹罡腿长脚快,追得一时兴起,连保护太子的活都忘了,跑在最前边,结果率先赶到,发现了元威。他兴奋地大喊:“在这,这腌臜鸟汉在这。”
甄柴率领着其他太子卫士们也是迅速赶到,迅速围定了这插翅难飞的元威。曾勉狠狠地撞了撞尹罡:“嘿,看不出,你小子还真行啊,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是。”尹罡也是一脸的得意。
“怎么,你不跑了?”武周自从缓缓上前,元威狼狈地五体投地,全身扑倒在武周面前,涕泪齐下,连连磕头求饶,额头也已磕出血来:“大人饶命,小人有眼无珠,不知大人神威,大人饶命啊…”
武周哈哈大笑,用剑指着他道:“若不是生杀予夺之权,皆决于圣驾!我此刻必定将你就地正法,你一贪生怕死之鼠辈,杀之污我宝剑尔。”
“走!”他命左右拿碎布把他伤退一扎,架起元威和其他未死的,兀自哀嚎的几个贼寇后,一行人清理血污尸首,休整一番,又重新走出林子,回到山路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前行赶路。
小半时辰左右,他们身后,烟尘滚滚,马蹄声雷动,武周一行人竟也毫无惊讶之色。转眼间,百余铁骑疾驰而至,齐齐下马跪下,领骑参拜道:“属下救驾来迟,大人无恙乎?”
武周脸上又恢复了太子的尊威,他指着元威说道:“区区这等小贼,能奈我何?尔等与我囚此等贼人于州府,好生发落!”
“属下领命。”那伙骑兵带着元威,又如疾风一般,不多时,又消失在路的尽头……
“猎狐鹰真乃天下异兽啊。”重新赶路开始的甄柴看着天空,对他身边的太子感慨道。天上,一只巨鹰在空中掠过,“一看这边有草寇,便飞回山口处按原定信号向大军求援,铁骑也是转瞬即到。”
武周微微一笑:“武家之猎狐鹰,乃天下万兽之王,极通人性,忠心勇猛,别说是百鸟,便是百兽亦敢称至尊无敌,区区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这条整齐的队伍,不紧不慢地在路上前行着,他们的影子,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越拉越长,直至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