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座繁华点的城,都有酒楼集市,医馆学堂,自然也少不了一两栋青楼。
洗翠楼便是抚州最大的青楼。楼高有一百八十尺,共五层。其上雕梁画栋,飞檐入云,又有彩带飘飞其间,十分宽宏阔气。
四周碧树参天,绿荫环绕,独独这洗翠楼别开生面地辟出一方天地,赤壁红窗,像是洗净了一片翠色,因而被叫做“洗翠楼”。其中,由一楼至五楼,环境愈加清幽,客人的身份也愈加尊贵。
谭北仪拿着折扇轻拍了下赵钧的肩头,不怀好意地笑道:“赵兄还是会生活啊,连谈生意都选在如此雅致的地方。”
赵钧不慌不忙解释道:“谭老板说笑了,我也不是故意要选在这里,到底是何缘故,待会儿你便能知晓。”
果然久闻不如一见。
谭北仪摇着一把折扇,故作风流地穿梭在衣香鬓影之中。
一路上无数曼妙女郎,粉面桃腮,环肥燕瘦,各有其美。
这些女子大多来自抚州以外的地方。西边那个红衣女子,金发蜷曲,高鼻深目,眼里带一丝湖底的蓝,正带着朦胧的面纱跳舞,腰肢舞动如水蛇,极具异域风情,看来应是波斯女郎。
东边那个,穿红色短衫配绿裙,头上珠翠满头,华光溢出,艳丽不可逼视。与张扬夺目的衣着不同的是那女子性情的温驯,此刻她正伴着古老朴拙的琴声给客人斟酒,眉目温存,惹人怜惜,看装扮大概是高丽的美女。
来处姑且不问,这些女子的性格亦是迥然不同。热辣奔放的,早就把自己香气袭人的丝帕丢一半在谭北仪的手里,媚眼如丝,做出一副欲拒还迎的神态。矜持一点的,低头微微含笑,像朵不胜晚风的绿枝蔷薇。更有几个经事的,一眼便看出来谭北仪的女儿相,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谭北仪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天底下有那么多男人爱来这里,这一处温柔乡,只怕是个人都想天天沉溺其中。
她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谭非在夫人死后坚持多年不娶妻不纳妾的不易,对自己的亲爹多了几分迟来的敬重。
以前她常听大姐义愤填膺地说,有些官员,明明所辖之地十分富庶,却动不动哭着喊穷,要朝廷拨款赈济。
现在想想,要弄懂真穷假穷还挺容易,来每个城里最大的青楼逛一圈便知,要是来得巧,说不定还能看到那位官员是如何在青楼里赈灾的。
赵钧看谭北仪一个人漫步堂中,虽然看什么都一脸新奇模样,但神色倒是从容自在,于是打趣道:“谭老板要真是个男子,恐怕能迷倒一大片姑娘。”
谭北仪听闻得意地摇了一把扇子:“那是。本公子风度翩翩,无论哪个姑娘看了,不说春心荡漾,起码也得多看几眼。不过,说起来我倒是做了一件善事。”
赵钧不解道:“怎么平白无故地就算做了善事呢?”
“我要是生为男子,不知道会伤了多少美丽姑娘的心,害的她们爱而不得,以至于独守空床,夜夜凄凉。如今我是女子,免去了她们许多寂寞孤苦,岂不是善事一桩。”
赵钧无奈笑道:“狡辩而已。”
谭北仪正抿嘴笑着,打楼梯上下来了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妇女。
厚重的香粉掩盖不住年老色衰的皮相,但衣着奢华,头上也是钗环珠翠,能插得地方都被插了个遍。一看见谭北仪二人,就笑得露出了齿根,忙快步迎上了上来。
“赵老板您可来了,哟,您把谭老板也带来了。我这里可等候二位多时了呢。”
赵钧向谭北仪介绍道:“这是洗翠楼的老板,吴妈妈。”
谭北仪只微微点头。
这个赵钧,一路上死守着牙关,谭北仪只当是什么重要的不便透露姓名行踪的客户,却没想到要和她谈生意的,竟然是洗翠楼的老板。
不是她看不起风月场上的生意人,也不是嫌弃这桩买卖不够大,只是她大姐坐镇后方,而她的性子实在太过刚直,要是知道了她把发财的主意打到了这里,谭北仪不死也得被说破层皮。
“二位老板,就别站着了,五楼的雅座早就给您备好了,咱们啊楼上请。”
随着吴妈妈踩着楼梯一路上了五楼,吵嚷的人声也渐渐于耳边平息。
方才走到四楼,便有一阵悠扬的琴声逶迤而下,上了五楼,琴音,一下一下拨动着心弦。若不是亲耳所闻,不知道人间有如此美妙的乐声。
谭美仪曾经取笑谭北仪不懂风雅之事,这一点谭北仪自己也承认。世间规矩标准那么多,她只认定一条,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金子银子做的,就坏不到哪里去,音乐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好听,就无所谓什么俗曲雅韵。
就好比她刚才听着琴声,灵台霎时间涌出一阵清明。有的时候,时机到了,人对了,就算是归家的乡野村夫,听到了不入流的渔歌小调,也有感觉自己超凡入圣的那一刻。
当然,这都是她独创的歪理邪说。
她这会好奇起来,该是什么样的妙女子,才能弹奏这样美妙的一支曲子。
二人随着吴妈妈的指引落座。面前的盘碟里摆了些时鲜瓜果和精巧小食,身后的陈设着几盆绿底白花,翠意沿着叶脉蔓生到朱漆地板上。暖风从半开的窗缝里吹来,莫名令人沉醉。
吴妈妈正招呼着一个叫明珠的丫鬟斟酒,转身摩挲着手掌道:“二位老板,我这就开门见山了,不知这洗翠楼的生意,两位意下如何?”
赵钧讪笑道:“瞧,我把谭老板诓过来,还没同她细细讲明呢。”
吴妈妈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转而冲谭北仪谄笑道:“这样也好,赵老板不妨现在就说说,有什么问题,谭老板只管问。”
“谭老板,还望你别见怪。我要是说了实情,你恐怕不愿意来,白白丢了笔大生意,所以只能来了先斩后奏了。”
“没事,诓人赚钱怎么能算是诓。”
赵钧一时语塞,耳畔升起一小朵红云,抿了口茶后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前些日子回抚州时,路上遇见了多年未见的朋友,与他寒暄间,知道了洗翠楼先前的供布的布商欠债跑了,现在正在找寻新的布料供应。”
吴妈妈插嘴道:“最好是长久的,能稳定供布的。”
赵钧继续道:“洗翠楼的姑娘侍候的都是达官贵人,富豪巨商,衣物需要常换常新,因此布匹的消耗也算巨大,加之用的都是些上等料子,这样算下来,也是笔大生意。而谭老板你名下的吉裳又是数一数二的布庄,稳定供布自然不消说,关键是名声在外,最是值得信赖。就想着给你们牵个线。”
谭北仪反问道:“赵老板不是说这买卖需要你我合作,二人共同分利吗?这又是怎么个缘由。”
赵钧吞吐道:“实不相瞒,我外出催债之余,联系了几处布商,他们愿意低价将布卖给我。我想着拿这批低价的优质布匹,由吉裳布庄浆染,到时候吴妈妈再以正常价格收购。”
吴妈妈接着道:“谭老板,还有你布庄的紫棠花布,我也要几匹,就统统都算进这笔买卖里。赵老板的这批布价格实在低廉,远远低于谭老板你布庄里的布匹,到时候我再以正常价格买进,这是三方都获利的买卖啊。”
话是这样说的。
谭北仪喝了小半杯清酒,心里早就打起了算盘,这买卖赚钱不假,但是这银子恐怕流不到谭家的口袋里。
陈氏染坊和吉裳布庄密切合作了数十年,而吉裳布庄也从未将染色的这个步骤分离出来,自立门户,是以人人都误认为陈谭两家其实是一家,陈氏染坊的染料秘方,也就是他谭家的秘方。
亏得陈百黎对谭家忠心,对于此事一直讳莫如深,弄得外人都以为陈氏染坊其实就是谭家的另一处产业,但其中实情,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晓。
赵钧和吴妈妈算来算去,就是算漏了这一点。如果要合作,必定是赵钧出布,陈家染色,就算顶着谭家的名头把布染了,到头来再暗地里把利钱按照约定分给陈家,谭北仪被架空起来,根本就赚不了几两银子。
谭北仪仔细分析了一番,愈发觉得不妥,但又想再争取一下,索性把话说到了底:“赵老板,别怪我无情了。这样说吧,如果吴妈妈你还想要吉裳布庄的紫棠花布,就必须用吉裳布庄的原布,再由我们染色。除此之外,大可不必再谈。”
赵钧和吴妈妈似乎没想到谭北仪会反对,此时只剩下面面相觑的份。
不想被追问缘由,谭北仪起身道:“这样吧,我先出去走走,赵老板和吴妈妈你们慢慢考虑,待会儿回来告诉我便可。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无论这生意成不成,我都接受。日后吴妈妈和赵老板若还有合适的生意,尽管来找我,我定当仔细考虑。”
就算失去了这桩生意,也不见得是坏事。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她不用偷偷摸摸瞒着谭宝仪,更不用听几个时辰滔滔不绝的说教。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暂且听天由命。
说完,谭北仪悠悠摇着折扇,踱步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