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再听下去,却是各种听起来无比耳熟的的术语。诸如“二条”“九筒”之类,偶尔夹杂着较高声调的“碰”或“吃”或“杠”。至于其中一直不停歇的“咕噜噜”之声,必是麻将无疑了。
我们一路走过去,堪堪入亭之时,敏敏再也按捺不住,先一步走至连宋身边,笑道:“三哥哥,你歇两圈,容妹妹代劳罢!”
穆迪上神本是半阖了眼,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扣着桌面;东华帝君专心致志地看着牌,一脸凝重;旃檀佛祖面色柔和,似乎正在云游天外。这三位神仙见到敏敏进来,脸上惊艳赞赏之色一闪而过。
连宋却是不理她,手中摸了一张玉牌,瞧着面前的麻将们犯起了愁,道:“成玉,你说我该打哪张呢?”
我跟麻将熟,它们跟我可不熟,只是还未说话,旁边的东华便说道:“连宋,你棋品尚佳。打起麻将来,却不是我的对手。”
连宋笑道:“你羡慕我有两个助手,自己倒是去找个回来?”终是将手中牌打了出去。
东华当即将自己的众麻将一推,轻轻说道:“和了。”声音虽轻,却是掩不住的得意之情。
穆迪上神双目猛地睁开,细细端详了东华的胜利果实,禁不住笑道:“再看看三殿下打的是什么牌?可不是四条。你这是诈和,要赔三家的!”却将自己的麻将们一推,道:“我这才是和了呢!”
亭中五人十双眼睛一齐盯着他的牌,不禁都笑了。
穆迪上神尴尬地说:“好好的小三元,怎么错了一张呢!”
东华帝君轻描淡写地说:“许是方才没看清,打错了牌。那也是说不定的事。”
旃檀佛祖将自己的牌推倒,双手合十为礼,宣了句佛号,道:“惭愧惭愧,倒又是贫僧和了。距今为止,三殿下输给贫僧两部《《玄都道藏》经;东华帝君输给贫僧三部贝叶经;穆迪上神输给贫僧四部白玉大藏经。三位还要再接着吗?”
东华帝君与穆迪上神对望了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说:不赢回本怎么甘心?
连宋道:“眼下这局势于我极是不利。敏敏,你若是替了我,输给旃檀佛祖倒还罢了。倘使输给东华帝君和穆迪上神,你素日里珍藏的字画琴谱以及各类法宝,可是要改姓了!”
敏敏道:“三哥哥,你也忒瞧我不起?难道我的牌技会那般差么?只是有一样你须依我,便是要在旁边看着我打牌。倘若父君事后追究,你须得为我说话,不可落井下石!”
连宋半笑半恼道:“我哪里敢为你说话,他最近恼我的紧呢!“
敏敏软言央求道:“好三哥,你宿昔是最疼我的,怎么这会儿不管妹妹了呢?”
连宋摇头道:“总之,你求我是不行的。我平素有个事儿,也没见你多扶持三哥。”
敏敏便拉着我道:“成玉,你见三哥哥欺负我,也不为我说句话儿?”
连宋靠在桌上,双手交握顶着下巴,对我笑道:“成玉,莫要听她的。”
我一句求情的话堪堪自心到舌尖在肚子里过了一半,便再也记不起是什么了。
敏敏气鼓鼓地瞪了连宋一眼,道:“三哥哥,你对我好,我总是在心里记着的。”
连宋起身让了座,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眨了眨眼,道:“我就你一个妹子,不对你好对谁好。”
这话说完,竟是拉着我走了。
待走了一程后,连宋便颇为自觉地揽着我问:“我们一整天都没见面了,你一个人有没有想我?”
我笑道:“哪里有一整天?不过是隔了个早朝罢了!”
连宋道:“古诗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隔了几个时辰,说是一整天,那还是说少了呢!”
我只得点头称是。
连宋道:“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犯起难来,若否定,岂不是好没情趣?但我整个早上的的确确是只盘算着如何哄得朱槿能容我借花献佛,哪记得是否曾想起过他。
略一踌躇,便道:“我自然是想你的。”心里说道:定是如此,只是我现下忘了。
连宋“嗯”了一声,吟了一句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
又行了一程,连宋忽然道:“至于木离——”
我问:“木离怎么?”
连宋却止口不言,只道:“没甚么。”
我哼了一声,也道:“至于乐游——”
连宋果然问我:“乐游怎地?”
我说:“没甚么。”
连宋苦笑道:“我试过乐游,她绝不是伤你之人。”
他既说试过,那必是真刀明枪地试过。我虽明白这个道理,却忍不住心口有些难受。
连宋见我蹙眉,急忙问道:“怎么,可是又痛啦?”
我道:“那也没甚么。”
连宋欲言又止,我只听着噪噪蝉鸣,两个人一时间无话。
此处甚是荒僻,树木枝繁叶茂,空气中隐隐飘来猩红的栀子花的香味,混合着湿润的青叶与新鲜的泥土芬芳,酝酿着甜蜜的气息。偶见一株枣树正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
此刻正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待绕着这条小路又走上第五圈半时,连宋终于轻轻唤了一声:“成玉。”
我只不语。
连宋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为我拈去发间黄叶。
我自他指尖取过落叶,道:“这叶子漂亮得很。做成书签,倒可永保容颜。”
连宋轻轻嗯了一声,歪头对着落叶瞅了半天,忽然道:“我要出征了。”
我浑身一震,掌心黄叶登时翻落,飘飘摇摇。
连宋笑道:“哪里便吓着你了,不过几个月工夫。”
我问:“何时?”
“七月十八。”
那是敏敏生辰之后,连都中秋来不及过。
我问:“去哪里?”
“南溟。”
我心口一酸,道:“那是极苦极寒之地。”
连宋轻柔吻去我的泪水,低低叹道:“等我回来。”(只此四字,蕴含多少机关)
我喉咙哽住,吃力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连宋笑道:“我哪里有不放心的呢?”
我死死攥住衣角,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准拈花惹草。”
连宋道:“我倒想呢!你让我到哪里找个像你一般美貌的?”
我一时敏感,反问道:“你莫不是看上我的相貌?”
连宋道:“你又多心了,还让我放心呢!”
我自觉不是,却偏偏要道:“我只怕心眼不够,哪能多出来呢?”
连宋倒未被我气着,只看着我道:“你放心。”
我早悔自己口不择言,见他如此,怔怔想了半晌,只觉思绪纷乱如麻,终究归于宁静。握了他手,慢慢说道:“你既放心,我便安心。”
注:梵典《僧祗律》记载“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昼为三十臾”
若知后来之事,再读此章,只觉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