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大抵生辰之日,无非是祭祖、行礼、受礼、收礼并吃喝玩乐诸如此类。
便是九重天小公主的及笄大礼,也无非是多了个诏告四海、大赦天下。
待大宴过后,敏敏自然要和几位闺中好友开小宴作乐,也无非是行些酒令之类的调调。而琅嬛定是一到九重天来便要找敏敏,宴饮也必位列其中,这便不免有些尴尬了。
是以,我早早躲开敏敏,生怕着一不小心撞见琅嬛。
连宋自然跟着好基友长生大帝叙旧,我瞧着两个大男人说话也很是没意思,想到沁芳湾旁的小叶九重葛开得正好,便出去瞧瞧。
抄了小径过去,一路海棠盛极,正是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我便东张西望,边赏边行,忽然目光一滞,只见前处碧水桥旁是葱葱茏茏的小叶九重葛,花团簇簇,甚是娇艳;绿叶掩映,清丽异常。
这小叶九重葛又名簕杜鹃,其花小如黄豆,倒是萼片大而艳红,簇在一起瞩目得很。
百花之中,似菊茶月季等,花瓣太繁太重;似桃李梅杏等,花瓣太稀太小;而紫藤萝又过盛过香了,唯有这小叶九重葛正合了我的脾胃,开得轰轰烈烈,错落有致,正当是做人的本分。
我正要走进去,风中忽飘来一阵女子话音,便暗运了修为听,说的是:“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是琅嬛,记忆中那个娇娇怯怯的女子。
我不由得深深佩服自个儿,总共便五万三千年前听过一次琅嬛的声音,便能清清楚楚记得到现在,当真是记性可嘉了。
想必她们几个正聚在上头的沁芳亭,我便靠着一大块奇石捡了处干净的石凳坐下,从衣囊里提溜出一串青提来慢慢吃着。却不知几时自那厢碧水桥走来一位模样清秀可人的公子哥儿来,面如冠玉,鬓若刀裁,也很是一表人才了。
大凡人们都晓得,享受美味固然可喜可乐,但若是有个人一直盯着你吃东西的模样,这便有点食不甘味了。
我本以为这位年青公子不过碰巧路过,竟料不到他便在据我三步之处停住,一眼不眨地盯着我。我再不能心安理得了,便从衣囊里再摸出一串儿,道:“你也吃。”
这位年青的公子说:“我不吃。”
你既不是垂涎于我的水果,傻愣愣站在这里影响我食欲,是存心的么?
我坚持没有收回手,诚恳地说道:“这跟我方才吃的是一株藤上挂的,味道没差。”
果然,有了我信誓旦旦的保证,年青公子只迟疑一瞬,很快接了过去。
我很自觉地向旁边挪了挪,为他腾地儿。而他倒很知趣,默默地坐下吃提子。
我禁不住揣测这位公子哥儿是哪路的神仙,连小孩子都晓得陌生人的糖果不要吃,他就这般信任我?
年青公子吃了两颗提子,见我若有所思地瞅着他,又或是觉着白吃我的东西不好意思,便道:“我叫清迟,安茹山人氏。”
这是要混熟的节奏。
我便道:“我叫成玉,嗯,这样。”
瞅着清迟面貌依稀有些熟悉,心中一惊,道:“你是穆迪上神的儿子?”怪道这般好吃,原来是家学渊源。
清迟也是一惊,道:“我记起来了,你便是成玉元君,久仰久仰。”
两下各自点了头,瞅着对方不说话。
我心里想着,若非有清迟这个情痴搞定了琅嬛这个死心眼的,指不定连宋孙子都抱五六个了。说来说去总是连宋耽搁了人家姑娘四万多年,我自知理亏,却见清迟眼底隐隐有赞许之色,不禁疑惑:“欸?”
清迟眼眶泛红,拉了我的袖口道:“若不是元君一直让三殿下放不下,琅嬛哪里会轮得到我?元君大恩大德,清迟永生难忘。”
我只有不断点头,有些心虚地承受着他感激的目光。
清迟又真情切意地道:“三殿下乃是花中好手——”见我脸色不对,急忙补充道:“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见我脸色黑得更甚,声音越说越低:“我向来钦佩三殿下得紧……”
我扯回袖子,道:“你只管说,我听这便是。”
清迟觑了我一眼,忐忑道:“几千年前,我对琅嬛一见钟情,那时她早与三殿下有婚约,又是情深意重,哪有我插足的份儿?”
我见他说起往事来脸上又是惆怅又是甜蜜的神色,当真不负外号“情痴”这个“痴”字了。
“我那时心中便怀忿不已,又听说三殿下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便于某日去找他决斗,欲逼他放弃琅嬛。”
“可笑三殿下未发一招,我便败了。现下想来,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清迟说到这里,自嘲一笑,继续道:“我心高气傲,只愿求死。岂料三殿下倒邀我同饮,是夜两人大醉.我酒量浅,灌下几杯酒全吐了出来;三殿下当真是豪饮,尚未怎么碰杯,酒坛子便空了好几个。日后想起此事,依稀记得三殿下抱着酒坛似乎一直在叫一个名字。”
见我双目炯炯,清迟促狭一笑,道:“我也记不大清了。”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我虽急欲听下文,偏偏要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冷冷道:“你记不大清那也没关系。改日里琅嬛不痛快了,我也邀她痛饮,特意听听人家醉时叫的是谁的名字。”
清迟道:“她叫的决计是我的名字。”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坚定无疑。
我愣了愣,笑问:“你便这般确定?”
清迟道:“那是自然,从前她心里只有三殿下,现在心里自然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深为他的自信所折服,心里百感交集,有若幡然醒悟。
清迟道:“后来我才知三殿下原来也是失意之人,正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便常聚在一起借酒销愁。三殿下教我些追求女仙的法子,我学了用到琅嬛身上,她果然态度对我好了些,十句话也有两句理睬我了。我心中大喜,自以为有希望,却不料她说来说去,话题总是绕到三殿下身上。我才晓得,原来她同我亲近,不过是因为我同三殿下亲近而已。”
说到此处,神色惘然,泫然欲泣。
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大抵先爱上的人,总会吃亏些罢!
清迟又道:“那日我便跟三殿下诉说伤心之事,为着心里难过,越发喝不下酒了。岂料三殿下触动情肠,喃喃说了两句话。我听得很清楚,再加上平素里的情形细细揣摩,才略略知晓了三殿下的伤心之事。”
话说到此处,竟又是一顿,我咬牙切齿只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到碧水河里,只因他若是掉到河里便再没人讲与我听,才勉强按捺住了。心下里却又是忐忑又是惊惶。
清迟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不明地瞧着我道:“我才略略知道,风流如三殿下,也会情场失意。他深深爱上了一位女神仙,那位女神仙却深深爱着别人。”
我垂首摆弄着袖带。
“直至他们分开,三殿下心灰意冷之时,那位女神仙还只是感激他。”
人们对于痛苦的事总是趋于忘记,我早便忘了当年连宋的原话是什么,依稀记得是那么个意思;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复的,现下却突然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脑海里。
连宋淡淡地说:“对不起,我爱的唯长依一人而已。”
我当时愣了一愣,道:“三殿下的好,成玉总是记得的,总归是我对不住你。”
现下想来,自我那日毅然决然回到火场之时,连宋便在那一瞬间心灰意冷。也许他早料到了那样的情况,可是只有眼睁睁地目睹事情发生,才会痛得那样真实,才会不留一点希望。
“我旁观者清,瞧得出来三殿下死鸭子嘴硬,平日里若无其事似乎全不介怀,心心念念里却全是那个薄情的女神仙。尤其是醉后,只念着那位女神仙的名字,痴痴怔怔。”
“这似乎已是五万三千年的事了。这五万三千年里,我不知三殿下是怎么过来的。将这番话讲与你听,只为我知三殿下自个儿是绝不会主动让你知晓的。”
清迟絮絮地道:“也正是瞧了三殿下的痴狂模样,我才知原来自己远非生无可恋,方能在琅嬛的冷眼里熬下来,方能抱得美人归。”
我手中青提不知何时滑落,心中难受得紧,只恨自己一意要强,竟白白辜负了这么些时光。
清迟长长缓了一口气,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三殿下取次花丛懒回顾,也是因为除却巫山不是云。伊人就是伊人,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伊人。岂是一千个、一万个神女仙子所能代替得了的世间男子,痴情者不过如此了。”
我强笑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难道这句话竟是说错了?”
清迟道:“错自然是未错的,那也不能以偏概全。痴情者一生只爱一个,那也欢喜得紧。”
我呆呆想了一阵儿,忽而起身,道:“我不跟你说了。”甩下清迟便匆匆回毗沙宫去,连宋明日便要离开,我若是再不讲明自个儿的心,只怕会遗憾。
将将到宫外之时,我忽地忐忑起来,踌躇着怎么跟连宋讲。毕竟这种事情,古人一般是写诗代替的。我虽会些精致的淘气,哪里能做些歪诗让人笑掉大牙呢?倘若连宋反而不解其意,我这诗不就白做了?
于是负手踱步,在小径上转悠来转悠去,时不时一拍脑门促进思考。
岂料冤家路窄,乐游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正是狭路相逢。
我看了她便心口发闷,因念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是冷冷瞧着她,只待一言不合。
乐游双眼微红,神色萎靡,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看到我时也只是突然头一低,侧身绕了过去。
我登时觉着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好没意思。又见连宋正站在门口向我招手,不禁又扭捏起来,横了横心,快步过去扑到他身上。
连宋将我抱了满怀,问道:“怎么啦?”
我蹭了蹭,哼哼道:“没甚么。”
过了一阵儿,我唤道:“连宋。”
连宋应了,笑道:“是不是舍不得我?”
我面不红心不跳地在他光滑如玉的脖颈上啃了一口,岂料留了些口水很不雅观,于是又轻轻吻了一下。
连宋道:“你莫要乱来,点起火儿来自己收拾。”
我立马乖乖地从他身上下来,
连宋同我进殿去,拿起小几上一本册子道:“我要得急,司命送来了原本。可要好好地看。”
自昨个儿游安茹山归来,我便一直寻思着要找原由跟长生大帝讨个人情,借他家司命的轮回簿再瞧上一瞧,好看看前间遇到的紫琏是否便是我害死的那个紫琏。
我本觉着紫琏之死虽是由我而起,然几经波折后似乎觉着这都是司命干的挫事,也不大能怪到我头上来,便将那事抛到九霄云外,只顾自个儿逍遥自在。然而那日偏偏是撞到了,可见因果循环天道轮回,我终究是不能逃脱罪责的。
至于那轮回簿,我先前也不是没瞧过的,只是现下似乎晓得了某些不可说的缘故,总觉着甚是亏欠长生大帝,那借簿的话也便不好出口了。
然而这簿子是非借不可的,我运筹来运筹去,终于下定决心趁着月黑风高夜偷偷去瞄上一眼。如此算来,也不算厚颜无耻了。
然而连宋竟知晓我的心意,直接向长生大帝借了来。我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歉疚,暗暗地对长生大帝说了好些个“对不住”,方才略略觉着心安。
连宋对我道:“你去凡间,千万要小心自个儿,可不能随意动用法术。皇宫里人心险恶,珍重万千,万千珍重。切莫意气用事,有些事,也是强求不来的。”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突然觉着连宋像是在交代遗言,抬手轻轻拍了自己一下。
连宋问:“怎么?”
我道:“你此去南溟,我终是觉着不安,便以三月为期。待木芙蓉花事了,我便去找你。”
注:木芙蓉于9月至11月次第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