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上光阴荏苒,我在那里度过了七百多个中秋节、重阳节,谈不上“独在异乡为异客”,却真真正正是每逢佳节倍思亲。
而连宋在南溟,也不过是又待了两个多月而已。
我思念他比他思念我的日子多些,痛苦多些,好像能借此来减少他的痛苦似的。
猴子们不知我这荒谬的想法,只当我长长留在这里仅是真心喜欢跟他们待在一块。
在这七百多年间,我过上有柴有米的日子,是在第二十四个年头;真正能吃得下去,又是在第二百一十八个年头;而终于使我乐不思蜀,则又是自第六百三十二年起。
那时荣余忙着挽回爱情,整日里不见影踪。我万般无奈之下,自畸人宫拣了一大堆菜谱,又向三生老头讨教,他指手画脚一大堆,我反正也听不懂,照搬回花果山。所幸猴儿们还是有聪明的,经我纸上谈兵地教导后,居然做得有模有样,可比我强多了。
希化跟我混得熟了,从直言不讳变得更加直言不讳,像个老妈子似的天天说我。
“仙子,你怎么不学做个一两道菜,好给三殿下个惊喜?”
“仙子,今日你怎么跟那个小戏子说那么些话?是不是瞧人家长得齐整?”
“仙子,近来你胃口不好,是不是又想三殿下啦?好歹多用一点,才叫我们放心。”
……
朱槿是唠叨,但比他委婉;椋茗是刻薄,但没他操心。
然而南南伤情,我放她去游戏人间;身边料可开眉的只有希化一个。且我嘲笑他笨手笨脚地讨娇鸾欢心,也很不道德,双方算是打平了。
在公众场合,我尊他一声“智先生”;私底下,则戏谑为“智老妈子”。
悟空是回来过三次,无不匆匆而归,匆匆而去。
自那薄薄尺素上的潦草字迹,冰天雪地里的激烈战况可见一斑。连宋忙得焦头烂额,我也只有暗暗担心的份。停云落月,掐指算日子,又盼过的快些,又恐日期愈来愈近,连宋终是不能回来。
太阴幽莹强力逆天,施咒挟制风雪使南溟一方度时而袭,那是占了天时;澹台氏久居南溟,那是占了地势;而双方孤军对峙,谈不上人和。
悟空说南溟的暴风雪比往常厉害十倍,寻常不能出营帐,出则必捻着定身诀。这般束手束脚,又要随时提防着敌袭。澹台氏只须毁掉九重天的营帐,可就不战而胜了。
我曾无数次谋划过潜在南溟的可能性,可是乱军之中,我去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时常安慰自个儿,那些体制内的肉食者惨淡经营,指不定灵光一迸,想出什么扭转局势败中求胜的法子。
然而我隐隐觉着,三个月,怕是不够用了。
越到最后期限,我越发心神不定,脑子里乱得很,只想着曹孟德败走华容道之事。倘非连宋运气差到极点,不该有什么危险。
希化见我越发饮食不进,精神恍惚,便对我道:“仙子,你无需着急。要破目前局势,机会多着呢!”
我道:“哦?你倒是数数看。”
希化果然掰着手指头数道:“一则,太阴幽莹既可施咒,九重天便可在四洲列国广寻能士。我竟不信,莫非那女子的法咒竟是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我独尊不成?”
我道:“混沌初分便有太阴幽莹,上哪找个对其知根知底的人物对付?”
希化道:“那也未必。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深藏若虚。至少这个可能性是有的,一旦寻得到,必将反败为胜。”
我想三生老头总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或是“时机未到”,当初九重天会考,他便死活不肯告诉我结果如何,害我徒忐忑了许久。也许承希化吉言,时机一到,那个能人自个儿跳出来也说不定。
希化又道:“二则,太阴幽莹若长时间施咒,功力定当空虚支撑不住。三殿下撑到她功力尽时,可不就柳暗花明了。”
我生气道:“你尽说这些风凉话。下次悟空回来,也把你充军去!”
希化蹙然道:“大圣对三殿下情深意重,指不定真会这般干。”
我肚内暗暗好笑,又催他道:”你晓得便好,还是正经说话。”
希化变出一把羽扇来,边摇边正色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譬如说太阴幽莹施咒未必有规律,然而她每次施完咒,必当要休息以恢复功力。倘若三殿下的情报系统像样,自然可侦察此间隙,乘而出其不意;抑或用反间死间诱敌以攻其无备。”
他手里的羽扇,配头上那块纶巾,显然是有意模仿周公瑾。
我道:“你在这坐而论道,谈得虽好,总归要可施行才是。”
希化道:“诸葛孔明以隆中对三分天下,怎么轮到我便是‘坐而论道’了?仙子挂念三殿下,我等还念叨着大圣呢!自古以来,求胜之道莫过于此。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九重天财大气粗,耗得起,耗得起。”
这话隐隐有“诽谤朝纲”的嫌疑,我只装作未听见,岔开话题道:“你一向以书生自诩,怎地懂兵法?”
希化道:“元帅们文墨不通,还不得由我对兵书详加解释?一来二去便自学成材。‘用兵’万万不敢,耍些‘阴谋诡计’还是在行的。”
既然希化亦是作此想法,我觉着还是要对连宋多点信心才是。纵然我在九重天从未听说过什么情报系统,也从未见连宋掺手过情报有关事宜,却还是要相信传说中的间谍。
这一日,我再也等不下去,早膳之时盘算着要回九重天找天君好好商量,悟空“嗖”一声从天而降,金箍棒捶地立定,“咚”地戳碎石凳,连着我面前的碟子都震了一震。
我瞅着悟空洋洋得意的神情,不禁悠悠出了一口长气,恍惚间想道:“幸而我在露天用膳。倘若在水帘洞内,难免会有灰尘石砾污了饔餐,那便不妙了。”
悟空在棒子上挂了半晌,见我始终是不睬他,又是咳嗽,又是跺脚。
希化不住偷瞄我,见我始终稳坐泰山,只得用目光表示对自家大圣归来的欢欣鼓舞。
悟空道:“花果山上何时有人类菜蔬,怎么我竟不知道?”
我悠悠道:“你前两次没空听,自然不晓得花果山今非昔比。”
悟空道:“前两次我没空讲,你们自然也不晓得南溟战势今非昔比。”
我慢慢转头,细细打量悟空。他眉目依稀英俊,身材依然高大,然而蓬头垢面,衣衫黑一块红一块,尤其是风霜之色掩不住“快问我吧!快问我吧”的迫切,滑稽得紧。便道:“你从万里之万归来,舟车劳顿,何不先去洗漱一番,再来用些清粥小菜。”
悟空别扭地“哼”了一声。
我拿帕子掩着“扑哧’一笑,道:“好啦好啦,有什么消息,快些说罢!”
希化“嗖”一声扑上去,口内道:“大圣,你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我目瞪口呆,他原先淡定地宽慰我,似乎成竹在握,游刃有余。原来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跟我一样担忧得很。
悟空哈哈大笑道:“俺老孙气运未尽,死不了的。太阴幽莹算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之大,震得树叶簌簌而落,慌逃的鸟儿展不动翅。
霎时间,满山猴子,睡眼惺忪的、叼着半块馒头的、双爪湿淋淋的,无论方才在做什么,似在一刹那之间攀爬跑奔蜂拥而至,团团围住,乱糟糟喊着“大圣”“大圣”,混乱中显出一份齐整来。
希化独站在外围微笑不语,又轻轻用袖子抹眼角。
我呆呆地瞅着这热闹场景,一时震撼得无以复加。猛然心惊,又极是懊悔不该戏弄悟空。
悟空他,是潜察太阴幽莹的人选啊!
他在南溟本便是一直防范那个胸怀丘壑、本事通天的女人,我早该想到的。
希化必是知道他家大圣的危险,以致见到悟空无恙喜极而泣
自古以来,人们常以血染征袍战死沙场为英雄气概。
可是小猴子却跑到敌方重地去窥探一个危险人物。
他担得起“齐天大圣”这个名号。
我在旁痴痴站着,也不知多久,猢狲们可算散了,悟空拍手傻笑道:“你瞧猴儿们多想念老孙!嗯?姐姐,你是怎么啦?”
我侧头拭泪,复笑道:“悟空,你很厉害,我很高兴。”
悟空抡棒横削直劈,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只要我在南溟,自然不能容许有谁欺负三殿下。”
我道:“连宋若不能把你照顾得好好的,我也不容他了。”
悟空舞得起劲,竟还抽空瞪一眼希化:“哭哭啼啼的,还算什么大男人,越发像个老妈子了。”
我道:“希化称职得很,像诸葛亮,也像挂剑的季札。”
希化腼腆一笑,道:“大圣,不知现下南溟局势如何了?”
悟空收棒跳到一块岩石之上,道:“唔,南溟一方吃了败仗,龟缩在城里不敢出头。现下是四面楚歌——咳,老孙也不懂打仗。”
我缓了缓心情,问道:“别的且不说,我只问你,连宋的书信呢?”
悟空嘴角一撇,一只手在怀摸索半晌,拽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与我。
我忙拆开看了,信里备述此战始末。
原来是九重天的生间被太阴幽莹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信条拔除殆尽,悟空主动请缨,才有始此役之条件;
太阴幽莹生性多疑,反间无效,牺牲了几位潜藏许久的死间,方才引澹台氏上钩;
之后便是硬仗,虽痛击南溟,拔除城外势力,伤亡甚少,然而这两个多月来被伤、被杀、被俘兼天气缘故伤亡的人员不计其数。
信末,连宋以四字总结之:虽胜犹耻。满纸的悻悻大憾,犹在耳旁。
若非离间了太阴幽莹与澹台氏,怕是此役要多费许多气力。也许连宋是棋逢对手,未免有求全之虞,若不能打一场漂亮仗、以智慧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怕是不能安心。
悟空见我愀然不乐,问道:“怎么不高兴啦!三殿下是憔悴了些,也没像我这般狼狈。”
我扬了扬那封与奏表相差无几的书信,问道:“便只有这封么?”
悟空一怔,随即探手怀中,拽出一捆信封来,悻悻道:“这都瞒不过你。喏,是三殿下平日积攒的。”
我接过抱在怀里,问道:“悟空,连宋有没有同你说过,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
悟空挠挠脑袋,道:“这倒没有。不过老孙听说,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说是这样说,哪能真个用一年半年的?“
希化连声附和,我笑道:“也不知那太阴幽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真个是久仰大名,不得一见。想必是个美人?”
悟空笑道:“就相貌来说,‘美人’称不上,但非同一般迷人。尤其是杀伐果断,心思玲珑,智计百出。瞧上去娇娇怯怯的,治军羞煞须眉。立法施度,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工械技巧,物究其极,事无巨细,躬亲必行。”
我听了若有所思,希化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巾帼贵体可安?”
悟空叹道:“她秉性本弱,气虚体怯。多次擅用修为,每日只拿药当饭吃。”
我心中一动,复又一惊。似是察觉到些什么,却不能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