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雪落了厚厚的一层,晨起时候,银炭哔剥的作响拥着满屋的暖意,孟朝珠拥着锦被坐于帐前,细细思索昨夜发生的事情,那些约莫是醉事却如此清晰的在她脑海中周而复始,连带着燥红了脸颊,抻了柳腰,将脸埋在锦被之中,如同昨夜的怀抱一般柔滑。
扶玉端着铜盆进,便是看着这幅景象。
“我的好小姐,这都快正午了你才醒,还是这番半睡不醒的模样。”扶玉只道是她困极了,半分都未察觉出其他来。
孟朝珠长臂一扯帐幔,思极正午云云,那些心底藏得情绪片刻都烟消云散,梳洗换衣裙,这时整个人才真真正正儿的醒了七八分。
扶玉正点着香,如想起什么一样,咕哝了一句:“晨时听说,清鹤山来了信儿,说是安和堂捎下来的。”
“你是说安和堂?此话当真?”孟朝珠正神思,听到安和堂三字,忙提了裙,不欲等扶玉回,便急朝着门口去,只听的东风送落一句扶玉的话儿。
“是安和堂,哎——小姐”
安和堂的信,除了安和堂老堂主之外,便是老堂主弟子唐卞青,说来老堂主已不理事很久了,寻访山川名地,采百中采药,撰书立世,而安和堂虽说是一个堂,可其实便知是一个名声罢了,安和堂上下只有他师徒二人,而唐卞青也是个不出尘之人,偶有幸处之人,可见路边一摆摊闻病的神医,一袭白衫斯文,医术高超且分文不取,那便是唐卞青了。若要攀起唐卞青与孟家的渊源,那边要从幼时候追溯起来。
那年盛夏,孟显甫及第三元,一时风头两无,圣上赐了宅邸。可那一年正逢大郑饥荒,民不聊生之际,大批的灾民涌入各个县,运气好的到了都城,运气不好的便都死在了半路,繁华的天子小家竟聚集了很多乞儿,那些年幼便失去双亲,那些年迈便痛失子嗣的,如今想来更是无人不沉痛当年惨况。而唐卞青便是当年中的一个,当年天子脚下最为著名的便是那条贫民窟,遍地皆是衣衫褴褛,体困饿乏之人,孟显有意广皆善缘,纳孟府福祉,不介意一府清贫的情况下亦广施布助,这也是孟显为何为官德高,民中声厚得缘由之一。
而当年同解救此等灾意的,还有安和堂。
唐卞青至今都难以忘记,那扎了双垂髫与他喂梨花糕的孟朝珠,眼睛很大,笑起来颊侧还有对梨涡,尤是瞧他转醒的时刻。
唐卞青其人,自幼承袭书香世家,本是极有风骨的少年郎,仔仔细细的叩谢过孟显的恩典后,便以救命之恩,为奴为报。孟显惜少年郎心性,便问唐卞青日后要作何等之人。
唐卞青当即立志,意在济世救人。安和堂与孟府本无三分交情,谁知便是在这日渐广布善缘的时日中,竟生出三分天下才士惺惺相惜之感,一个是江湖神医,一个是朝中新贵,一个念的是医学宝典,学的是济世救人,一个读圣贤之书,念的是振朔朝纲,谁又说他们不是天下同归路?
孟显便将唐卞青交予安和堂老堂主教导,收为关门弟子。天下救人者数法,未必入朝便是唯一之途径,孟显怕的不愿让世人皆怕,他想要所以无所畏惧,而他能做的,不过是为唐卞青安排一条更好的出路。而唐卞青与孟朝珠在这几日建立的深厚情谊,竟比旁的顽耍之情更深厚三分,拜别时也是依依不舍,孟朝珠幼年只欢喜身边有个小哥哥做顽伴,一时便不愿与他分离两地,竟脱口而出,日后若是嫁了唐卞青,是不是小哥哥便不用再走了,得大人们皆四面而笑,而竟是因为这句话,使唐卞青一记,便是十年。
孟宅与年少所记并无二致,唐卞青此刻正端坐正堂之中,望着居于主位的孟相,片刻蹙了眉头,尔后点了点头。“安和堂本与朝堂素无交集,只是既您提了此事,师傅便命我即可赶来”落音的正是唐卞青。
“嗯,圣上已年迈,不过是撑着一口气,这口气暂时还不能松了,若不是无其它办法,也不会让你们就此卷入朝局”孟显亦是凝眉沉音。“
宫中既张榜揽天下名医,安和堂名声在外,纵相爷不说,怕过几日也有官家去请,不过请的到底是几皇子,便不得而知了,相爷既免去了此番麻烦,卞青自知。”谦逊温和,本是唐卞青的一贯作风。
孟朝珠一路踏雪而来,才跑到正厅口,便在门外刹住了脚步,理了理鬓发裙角,拢过袖口才听得门中传来的几句话。
孟府因在外中持,一心忠于圣上,故而对于朝堂争斗以及皇太子任选一直都是避而不答,闭门谢客的态度,而此刻父亲言辞落在孟朝珠耳中,亦起了另一番波澜,使孟朝珠落了恻隐。
她知朝堂水深,一旦涉足,更难免惹祸上身。孟朝珠提了裙,凛了腰朝着门中入,入眼便是温润尔雅的唐卞青。
饶是如此依旧先跟孟显行礼:“父亲”
“青哥哥”女儿家的福身,折了柳腰,孟朝珠盈盈一拜,反倒使唐卞青先恍了心神,忙笑道起身,绅雅阔袖一俯。
“许久不见。”音一如既往的宽厚低沉,听着便觉人心安。
孟朝珠扬眸,秋水明净,提裙落座到一旁,端的是明秀知礼,却偏了一双慧黠灵动的眸子,笑道:“我唤一声儿青哥哥,哥哥便又要与我见外,怎的,当了闻名天下的名医,我这妹妹都认不得啦。”
顽笑闹出口,孟相亦得松落了绷立的后背,颔首抚须,本来就不愿唐卞青如此客套,孟朝珠一语,倒惹得唐卞青眼角挂笑,如山涧里融下的松露,细润万物。
“好、好、好,自幼就说不过你,现在想来还是说不过珠儿的。”唐卞青不欲亦妹相称,便转了话锋,亦不会如家中人妄称小字自居,他心底那颗埋藏了十年的种子早已生更发芽,此生怕是再也拔不出来了,因牵动着血脉与心房,若是要割舍,怕是会连同着命也一起,可她,或是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