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位于王国西南,属于十二支派中便雅悯的领地;它被连绵不断的群山所环绕,沿途可见大片的柏木、橄榄与山毛榉。押沙龙从圣城离开向东进发,穿越狭长的山地,来到约旦河畔广袤的沃土平原。他打算从耶利哥的港口乘船,沿着约旦河逆流而上直至北部的加利利海,在那里继续往东北行走,母亲的国家基述便在那戈兰高地上。
按照押沙龙的计划,他可以凭借母亲的身份,在外公手下谋得一官半职,然后以基述为根据地发展自己的势力。
当然,其实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来自海洋的雨水一路追随旅人,冬季被染成了一片湿漉漉的绿。
“这就是耶利哥吗……”所罗门将斗篷的兜帽又往下拉了一些,依旧有雨从缝隙里灌进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眯着眼打量进城前的最后一段路。按理说城市的外围应该有大片的农田、牧场还有劳作的人,但是在耶利哥入眼所及只有齐腰高的杂草,在柔风中轻轻荡起涟漪般的草波,偶尔露出摇晃铃铛的牝牛。
“有传言说耶利哥遭受了诅咒。”押沙龙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说,“当初我们攻打这座城的时候死了太多的人,敌人的血永远诅咒这片土地,寸草不生,颗粒无收。”
“你也这么认为?”
“怎么可能,没看野草长得这么旺盛?真有诅咒早就叫祭司来净化了。大概是父亲在削弱便雅悯的势力吧,否则一个港口城市,沟通耶路撒冷和各地的枢纽,还有着大片的耕地,没理由发展不起来的。”
所罗门想起,上一任的王扫罗便出自便雅悯支派;而大卫出自犹大一脉,是推翻了扫罗上位的。如此一来,大卫在耶路撒冷的处境就十分微妙了。不过更令他惊讶的是,押沙龙对于各支派的领袖、彼此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在这方面显然下了不少功夫。
他一直以为押沙龙是那种行动前不怎么思考的人来着。
“到了。”
骏马在城门前驻足。小黑驴紧跟其后。
说是城门,其实也就是两堵残垣断壁之间的一个缺口,即使没有这个缺口,视线也能越过低矮的墙垣,将城里零零散散的建筑一览无遗。由于疏于管理,成为了耶布斯人、迦密人还有一些其他流民的聚集地。
风的流向微微变动。
马加锡亚的身形出现在所罗门身侧,仰头嗅着空气的味道。但是当他隐去了尖尖的耳朵、锐利的指甲后,看起来也就是一个稍微高大一点的普通人。金色的眼睛虽然罕见,但是埃及那边有一支以金眼闻名的族裔,相传是太阳神-拉的后裔,太阳的金色融进了他们的眼睛里。因此虽然引人注目,倒也不至于太奇怪。
几日来,押沙龙对恶魔的神出鬼没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对于所罗门把这种东西留在身边颇具微词。按照他的想法,就该当场命令马加锡亚自杀,否则指不定哪一天就被引诱至堕落。这一点,押沙龙再清楚不过。
『那就等到那个时候再考虑吧。』男孩无所谓地回答,『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
“这里都是血的味道。”马加锡亚的声音将押沙龙拉回现实,“妇女、老人、孩子,充满怨恨的血。”他愉悦地翘起嘴角,因人类流的血欢欣雀跃,“当初这里,可真是被杀得血流成河啊。”
“马加锡亚……”所罗门若有所思,“连四百年前的味道都能闻出来,你的本体该不会是狗吧?”眼看恶魔要炸,男孩飞快举手讨饶,“开玩笑、开玩笑的。”小黑驴惊惧地往前蹿了几步,被押沙龙眼疾手快地抓住缰绳。经过古城墙的时候,所罗门注意到被藤蔓所攀附的遗迹是双层的,外层向外倾塌,内层向内倾塌,怎么看也不像从外面被攻破的样子。
“在我取回自己的名字前,可不要被杀了。”马加锡亚威胁道,身影渐渐从空气中淡去,“和你的约如果被别人继承了,可是很麻烦的。”
“嗯,谢谢关心。”所罗门笑眯眯地挥手。
这究竟谁才是恶魔?
押沙龙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他诚恳地觉得,无论马加锡亚在打什么主意,在他成功以前,早就被所罗门跳脱的思维整疯了。
说起来,被看不见的敌人盯着,感觉可真恶心。“那家伙到底藏在哪里?”
“我之前提过,恶魔只是一个宽泛的概称。”所罗门解释道,“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并不是物质概念上的存在。有人称他们为灵魂、灵体、灵属、灵知,对了,就和你上次被夺走身体时的情况一样。只要他们将自己的存在稀释到一定程度,属于物质的眼睛便没有办法看到了。”
“连你也不能?”
“我可以哦。”所罗门眨眼,看着押沙龙困惑的脸,微微一笑,“只要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了。”
“别跳!”
在所罗门跳下来前,押沙龙厉声喝止,他可不想被溅得一身泥。把男孩从驴背上接下来,又接过缰绳,一并递给这家旅舍的仆人,嘱咐对方多铺些干草、食槽里也要添上燕麦,这才拧着湿答答的袍子,拖着沉重地步伐往小房子走。
“你不是能命令所有元素吗,怎么不用魔法避个雨什么的?”
所罗门又打了个喷嚏,一脸沮丧,“我不能在离圣殿太远的地方用魔法。”
“这么麻烦。”押沙龙咋舌,对于这个“不能”倒没有多想。反正,他本来也没指望依靠那种他不能理解的力量
二楼的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天花板的角落也有一点渗水。押沙龙将他们的行囊扔在墙边,推开窗户,带着雨丝的风虽有些潮湿,却也将霉味冲淡了不不少。
厨房烧热水大概还要等一会。给所罗门丢了条毛巾,又稍稍擦干自己后,押沙龙在桌边坐下,打开防水的牛皮行囊,从里头翻出一大块黄色的蜂蜡。他有条不紊地将弦从弓臂上拆下来,又将护弦绳解开,松松地把弓弦抖散成数股牛筋。之前上的蜡很好地从雨水中保护了它们,浸湿了这么久也没有发胀。押沙龙用毛巾擦干牛筋,摊开在桌子上,就着烛光用蜂蜡仔细地擦拭。
爱护自己的武器,这是亚玛撒脚给他的第一课。
“你也是来避雨的吗?”男孩充满好奇的声音响起。
押沙龙抬头,看见所罗门垫着脚尖趴在窗台上,向毛绒绒的狼蛛问候道。黑褐相间的狼蛛张牙舞爪地挥动前肢,和男孩打了个招呼。
他一个箭步蹿过去把所罗门拽开,矮凳倾倒,短剑挥动猛地将狼蛛钉死在窗台上。所罗门瞪大了眼睛,似要控诉。押沙龙扬扬手,转眼挑着尸体甩出了窗户。
“为什么要杀死它?”
“咬人的东西,杀了就杀了,还需要什么理由?”用衣角擦拭干净剑身,“蜘蛛、毒蛇、黄金蝎,蛰一口就够你受的,你还想同情它们?”要是稍微可爱一点的动物还能理解,但是——狼蛛?
“帕纳也咬人。”所罗门指出。
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戳人痛点还毫无自知,有时候押沙龙怀疑所罗门就是故意的;但是对方的表情实在无辜,看起又不像是伪装。“不是一回事。那是暗嫩活该。”
“唉。”所罗门叹息,一副看不懂事的孩子的怜悯神情。
押沙龙一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要因为一只蜘蛛跟我置气?”还是在自己救了他的情况下?
“是谁说,一旦自己行事有所偏倚,要我将他带回正道?”
“说的是我的正道,又不是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你们人类总是如此。”马加锡亚倚在墙角,抱着双臂,略显无聊地看着窗外。狂风骤雨中,荒芜的耕地荡起涟漪般的草波。“当事实对自己有利,就强调事实;当律法对自己有利,就援引律法;当道德对自己有利,就鼓吹道德。以上对自己都不利,就敲桌子。①”
空气陷入安静,争执停止了马加锡亚回头,恰对上一双兴奋的绿眼睛。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
“怎么?这可是事实。”
“没什么,只是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你一下。”所罗门若有所思地赞叹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和押沙龙一样粗糙,竟然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这一句话究竟嘲讽了多少东西?
押沙龙从后头猛地给了所罗门一脑瓜,“闭嘴洗澡去。”
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
“……喔。”
“看我干什么?”
所罗门伸开双臂,理所当然地反问:“你不是要帮我洗吗?”
押沙龙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罗门确实是被祭司带去洗浴的……难道这家伙……从来没有自己洗过澡……?
他意识到,自己与其说得到了一个旅伴,不如说请来了一个祖宗。
然后他又想,虽然很反感所罗门把马加锡亚留在身边——毕竟是差点夺走了自己生命的恶魔,看起来也绝非甘愿臣服所罗门的样子——但某些时候,有这么一个听凭差遣的恶魔在,还真是幸运。
他们齐齐看向马加锡亚。
“嗷!痛!皮都要搓下来了!”
“就你破事多!”
“轻点!轻点!我很脆弱的!”
对于这种场合,押沙龙还是不大适应的,倒不是不适应一个恶魔或者魔神屈居人下,而是所罗门竟然把马加锡亚当普通仆役驱使。平心而论,押沙龙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怜悯,又有更多的幸灾乐祸。
他合上门,趁自己还脏着的时候去马厩看看,打算打点水给拉伊和那头驴子洗一洗身上的泥。黑驴在食槽旁安静地嚼着燕麦,间或甩甩尾巴。押沙龙隐约觉得那它有点眼熟,但又不确定所罗门是不是真把拿单的驴给偷来了。
然后,押沙龙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的马呢?刚刚还在这里的,这么大的马呢?
***
有时候,种马也有种马的不好。押沙龙微妙地想。虽然自己坚持可以驯服高傲的拉伊,也欣赏他桀骜不驯的性格,但是长久以来就连亚玛撒也在用骟马,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骟马容易贴膘,身姿矫健,性格温顺,最重要的是不会受到发情期的影响,
此刻拉伊骑在另一头被拴在杆上的褐色母马身上快速动作,押沙龙蹲在树下叼着一截甜味的茅草根,一边觉得这时候去打扰不大厚道,一边觉得无所事事盯着看交配有点尴尬,但是不看又好像成了放哨的。他一边转移视线看风景,一边想这一趟抵达基述后到底要不要把拉伊给骟了?
他四下打量,追着马蹄印不知不觉出了主城区,来到了帐篷遍布的游民带,各色帐篷稀稀拉拉地散布在荒地上。暮色四合,黑夜落在破旧的帐篷上,布匹下却亮起暖黄色的火光,连萧瑟的冬夜也变得温暖起来,空气里混合着青草和食物的香味,孤狼的脚步在荒野中一闪即逝。
也正是这时,一个佝偻的老妇拄着杖,慢悠悠地朝两匹马走来。她身裹黑色长裙,兽牙的项链因弯着腰的缘故在空气中轻轻摇晃。也就在耶利哥这样的地方能看到异族的女巫,其他地方差不多绝迹了。
押沙龙吐掉草根,迎了上去。
“等等——”
他本来是想阻止对方靠近的,毕竟惊扰了交配中的马,还是有些危险的。但是看到女巫的脸的瞬间,押沙龙的脸扭曲了,没有叫出来足以体现他的训练有素。
那是一张怎样丑陋的脸啊!
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兜帽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决计不是一个人类该有的大小,固定在干瘪的肩膀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才有余裕观察其余细节,一道可怖的伤疤从眼角划到嘴唇,岁月掩不去狰狞的痕迹。耷拉的眼皮下,浑浊的小眼睛正狐疑地打量着俊俏的小伙子,然后又看向那边刚好完事的残局。
母马嘶鸣一声,流下了眼泪。
老妇又看看押沙龙。
“拉伊是头血统优良的种马,”押沙龙硬着头皮说,摸摸朝他跑来的骏马,“你不会吃亏的。”
女巫咧嘴一笑,露出漆黑的牙齿,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刺耳,“没事,这母马贱得很。”她走上前去,疯疯癫癫的,一棍子用力抽在马屁股上,“她叫喇合,这是个妓女的名字。她不仅要跟全迦南地的牲畜**,还要和所有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野**媾。你要记住,她叫喇合,她叫喇合……”
如果所罗门在场,大概马上就知道喇合是谁;但对于押沙龙这种没怎么听课的,只是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却又不能和下等人一般见识。他沉声道:“你要多少弥拿的银币,把她卖给我。”
女巫不笑了。“你是希伯来人。”
押沙龙皱眉。没什么奇怪的,在以色列的土地上,自然能猜出他是希伯来人。
“只有希伯来人能说出这么傲慢无知的话。”她啐了一口唾沫,押沙龙猝不及防被啐在了身上,拇指戴着的戒指一阵发烫,他猛地拔出剑,只听到“你要用什么来买我们的血?又要用什么来买我们的哀嚎和哭叫?”
她做了什么……?押沙龙忍住摸摸自己的冲动,不确定是不是错觉。难道他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行走,还要因为巫术提心吊胆?
押沙龙是想捉住她问清楚的。但是这事情实在来得突然,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女巫、马匹像泡沫一样融化在空气里,徒留年轻的王子和他的马面面相觑。
拉伊喷了个响鼻,乌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押沙龙。
一看到这种眼神就来气,押沙龙下定决心,到了基述就把这小子给骟了。
***
押沙龙洗去一身泥水回到房间时,所罗门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坐在床头和马加锡亚开心地聊着什么。或者说只有所罗门在开心地说话,马加锡亚一脸烦躁却又不得不忍耐的样子,看得押沙龙都不禁怜悯了起来。
“你刚刚见了谁?”察觉到押沙龙的归来,所罗门歪歪脑袋问道。
“一个——”等等,他是怎么知道的,“没见谁,睡你的觉去,明天还要早起。”一想到蜘蛛那事,气还在头上,押沙龙不欲与所罗门多说,熄了蜡烛翻身上床。
“喔。”所罗门老老实实地卷起被子,不再搭话。
这么听话……?
押沙龙感到一阵不适应,但是一想到也许自己每晚在马加锡亚的注视下入睡,这种不适应就成了全然的膈应。他在床上翻滚了几下,觉得还是无法接受,准备让男孩把恶魔赶出房间,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即使表现得再成熟,在押沙龙面前的所罗门,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想起自己八岁的时候多么惹人嫌,押沙龙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勉为其难地原谅他。
没有月亮的夜晚是黯淡的,一切物体的形姿都模糊不清起来;但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押沙龙依旧能看清他散落的长发。留发是祭司与神明的盟约,只要贯守这约,光辉与荣耀便常驻。
但是在押沙龙看来,只觉得像一汪流动的月光。
抵达耶利哥的第二日罕见地放了晴,却没能如押沙龙所料般出发。他略为严肃地看着男孩颤抖的身躯、通红的脸颊还有茫然的双眼,最终不得不选择妥协,“你留在这里,我回一趟亚勒门。”那是他们来耶利哥前绕过的主城,有可以信任的祭司,“到时候撒都应该会来接你。”
“为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在发烧吗?”
“?”
所罗门翻身下床,脚一软向前扑倒,被押沙龙提着后领扔回床上。
“我不知道……撒都从来没让我生过病……”所罗门摸摸发烫的脸,对于这种晕乎乎、轻飘飘的状态困惑不已,“但是如果你赶时间,应该问题不大。”
“我没赶时间。”押沙龙调好弓弦的松紧,搭回背上,背起箭筒,又将短剑挎在腰间,“我只是不打算和你一道了。”
看着所罗门因为生病而惊奇的样子,押沙龙更相信这个决定的正确。如果说邀请所罗门是一时兴起,那么现在分开就是深思熟虑。所罗门这个人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押沙龙开始理解拿单说的『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太危险』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所罗门从未见过火,又有人将火放在他面前,押沙龙毫不怀疑男孩会伸手去摸,被烧痛了也不放手,只因为“那玩意看起来真有趣”。他不知道这是先天使然还是撒都他们将他保护得太好,反正这不是押沙龙能应付的,他也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决定了。”
来时花了很长时间,一方面是雨天行路艰难,另一方面是必须迁就驴子的速度;押沙龙摸估着往返亚勒门四天够了,不至于出什么岔子。给旅舍的主人留下足够的钱,又告诉他自己会带着更多人回来,便轻装上阵了。
所罗门摇摇晃晃走到窗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骑黑影绝尘而去,不明白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微微眯眼,清爽的晨风让浑浑噩噩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
“你说,在他回来之前好起来的话,是不是还有得商量?”
“你不会好起来的。”
一双手轻轻落在所罗门的脖子上,慢慢扼紧,又因为没有反抗而无趣地松开,“你看起来就像一个裂纹遍布的陶罐,过多的力量承载在一个不合适的容器里。圣殿里那个祭司能够维持你的身体;离开他之后,即使我什么都不做,这种脆弱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而你竟妄想以这样的身体束缚我,究竟是愚蠢还是贪婪?”
所罗门被搔得有点痒,想笑的时候又有恶心的感觉涌上,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我也没办法啊,解开契约的瞬间,你就会杀了我吧?”
“作为对卑鄙者回礼,再合适不过”
“那我就只能再坚持坚持了……呜……”
所罗门慢慢蹲下去,贴着墙,有点想吐又吐不出来。
“假装人类的感觉如何?”马加锡亚恶意地微笑,他能听到那心脏在不规则地跳动,“从诞生开始就和这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被『制造』的。”这是只要看到他的力量、他不协调的身体,就能够明白的事,“你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他们为何欢笑,为何悲泣,这世间的喜怒哀乐与你没有半分关系。这样一个怪物混在他们当中……又能伪装到什么时候呢?”
“?”
“但是我能够理解你。”马加锡亚怜悯地轻抚他的后背,温柔地拨弄那淡金色的头发。“你憎恨把你变成怪物的人类,你憎恨你们的神明,但是你却没有办法反抗他们。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的力量,宁可死也不肯放手。”
“马加锡亚……”所罗门由衷地感慨,“你想的好多啊……”
“你可以尽情嘴硬,没关系,我等着你绝望地求我的那一天,那一定——”
“不用等了……现在就求你……请给我弄一点冰块来……”
酝酿了许久的慷慨陈词忽然被打断,马加锡亚能怎么办?当然是把所罗门原谅,咬牙切齿地去弄冰块啊。
“我觉得这样不行。”所罗门用脸颊贴着包着冰块的布,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听说发热时间长了,人会变傻的。你有办法不?”
“你觉得呢?”马加锡亚反问。
“我想也是。你的力量的性质主要是改变时间的流速吧?虽然可以加快一般人痊愈的过程,对我却没什么用。唔……这下伤脑筋了……”若无其事地说着惊人的话,但是马加锡亚已经难以生出惊讶之情,“算了,我们去女巫那儿看看吧。”
“你要去造成这一切的人那里寻求帮助?”每一次对押沙龙的保护都在消耗男孩的力量,这么说也并没有差错。
“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我也挺想见见她的。再说了——”所罗门朝马加锡亚伸出手,一个需要代步工具的明示,“你会保护我的,不是吗?”
***
女巫的帐篷并不难找,在那些流民的帐篷聚集地,最远的最受孤立的那间便是。巫术、魔法、神术这些概念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是实现方式上有一点不同。巫术之所以被称之为巫术,与人的活祭脱不开干系,更别提令人避之不及的灾厄、疫病、诅咒。
马加锡亚停在简陋的帐篷前,放下所罗门,被蛀了几个洞的旧鹿皮稀稀拉拉从木桅上垂下,与熏香和水汽混合而成古怪的味道。他们两人齐齐看了一眼栓在帐边的母马,一个好奇,一个全然的无所谓。
恶魔掀开挡风用的门帘,差点被臭味熏出去,顺手放了个削弱感觉的小魔法,没等所罗门提出要求,也给他放了一个,这才忍受着勉强可以接受的味道进入帐篷。
身着黑裙的女巫蹲坐在火堆旁,马加锡亚第一眼就注意到她——她往火焰里泼了一碗羊油,登时火苗爆出一团灿烂的金色。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地毯上,躺着一个瘦削却腹大如鼓的青年。青年浑身漆黑,身上披着黑衫,嘴里塞着黑布,耳朵塞着黑毛,脚上还套着黑布。
这是什么……邪教仪式?
“古涅西特语啊……”
男孩掩着鼻子,示意马加锡亚坐下;马加锡亚看了一眼肮脏的地毯,最终没有办法违抗所罗门的命令,黑着脸盘膝坐下。所罗门一屁股坐在马加锡亚腿上,美滋滋的。
马加锡亚只想把他的头拧下来。现在。立刻。马上。
“这是治愈的巫术。对于瓦恩人②而言,一切的疾病都是由内心的黑暗招致的,因此必须先医治心灵。”所罗门捧着冰块垫在下巴处,这让他说话有些含糊,“用黑暗包绕病人,相当于前往了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死亡世界,回归原初的灵魂状态,让心灵得到净化。如此,疾病也就渐渐消失了。”
这世界上真的有所罗门不知道的东西吗?一瞬间,马加锡亚产生了这样的困惑,因为连自己这样寿命极长的存在,也不可能在一个时间点了解世界上所有的事,这种生僻的知识更不必提了。
“但是……他们的古神似乎已经凋零了……”
女巫开始唱着涅西特祷词。她的声音和她的样貌一样可怕,像指甲划过大理石板,又像凿子在木头上胡乱地凿着,马加锡亚能从中感受到的力量微乎其微。
所罗门仔细辨认着古老的歌谣,“我解除了……心灵的黑暗……越过那条河……回到凡人的世界……”
女巫枯瘦的手依次撕掉他所披的黑衫,脱下他穿的黑鞋套、取出嘴里的黑碎布、拿掉他耳中的塞着的黑毛。几乎就在结束的瞬间,青年以一种绝对不符合病人的速度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帐篷外传来呕吐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被熏的还是真的治好了病。
结束了这一切的女巫,这才开始打量闯入的不速之客。
“我不治希伯来人。”女巫说。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来历。
“虽然我继承了希伯来的血统,但是我的母亲是赫梯人,和你算半个同族哦。”所罗门没有一丝丝意外,然后又转头朝马加锡亚笑笑,“就算我再怎么奇怪,也是人类生出来的啊。”
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女巫凑了过来,马加锡亚稍稍紧绷,但还不至于过于担心。女巫用她干枯而又冰冷的手捏起所罗门的下颌,仔细端详着,忽然兴奋地敲了敲拐杖。“没错!没错!这样漂亮的脸蛋,只有赫梯人能生得出来!你确实继承了赫梯的血!”她松开所罗门,咧嘴一笑,露出漆黑的牙齿,“可是,这和我不想治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马加锡亚发出一声嗤笑,乐于见到所罗门吃瘪的样子。
“那么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帮我?”所罗门平静地问。
“不帮!不帮!流着那肮脏之血的人,就活该被诅咒至死。”
“唉,那就没办法了。”所罗门叹了口气,扶着马加锡亚的肩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我们回去吧。”
马加锡亚猝不及防,“你这就放弃了……?”
“你不开心吗?”
本来应该开心的,可在所罗门这种“一切和我想的一样”的泰然自若的注视下,反倒变得有几分膈应。马加锡亚不准被让所罗门知道这一点,不置可否,正准备起身,金瞳忽然缩成狭细的一线,右手越过男孩的肩膀,死死地掐住女巫探来的手臂。
所罗门艰难地拍着马加锡亚的后背,快要被恶魔给勒死了。
“你要做什么?”马加锡亚露出尖锐的犬齿。
“你……你……”女巫压抑地嘶鸣着,“你怎么不强迫我,用你们那不可一世的力量?”
“『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③”所罗门轻轻哼着民间的诗歌,讲述女子对王的爱恋,“连恋爱中的人们也知道不能强迫对方,我为什么又要强迫你与我立约呢?”
女巫退缩了。也许是因为一双危险的金瞳,也许是因为所罗门的话。她后退几步,忽然疯狂地在不大的帐篷里一圈又一圈走动,踢翻的罐子流出污水,一些腐烂的肉从里头流了出来。她转得太快,所罗门越看越晕,皱着脸捂着眼睛坐回马加锡亚腿上。
“我改变主意了。”女巫猛地停下,直勾勾地盯着所罗门,“我将提出三个问题,如果你的答案令我满意了,那么,我会治好你。”
“如果我答不出呢?”
“那就杀了你。”
“好的。我的名字是『所罗门』。”
马加锡亚压根没想到所罗门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根本来不及阻止;但是就算他反应过来,也不可能违背所罗门的意志。“别开玩笑了,你的性命属于我——”
“『阿尔玛』”
他说出了他的名字,她说出了她的名字——他们之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约。
“那么,第一个问题——我漂亮吗?”
马加锡亚被这个厚颜无耻的问题惊呆了。
“你非常美丽。”所罗门肯定地回答。
马加锡亚又被这厚颜无耻的答案惊呆了。
“骗子!骗子!”这一次,女巫狂野的笑声近乎尖叫了,“你们希伯来人都是厚颜无耻的骗子——”
“你真的非常美丽。”
笑声戛然而止。
所罗门轻轻抚摸女巫的脸庞,又顺着脸颊的弧度,不带任何恐惧地抚摸她畸形的颅骨、斑秃的头发。“『人的灵魂住在头颅里,为了得到更多力量,要对头骨做增大的手术』,耶利哥的传统,力量的象征。“‘耶利哥’是月亮的城市,‘阿尔玛’是月亮的女神,你为了保护自己的城市,才变成了这幅样子,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对‘美’的定义是什么,但是所谓的‘美’,大概有被人喜爱的意思吧?那么,我很喜欢这些皱纹和伤痕,它们是时间留下的痕迹。”所罗门又说,仔细审视那狰狞的伤疤、翻卷的皮肉,“勇气、毅力、还有牺牲,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它们呢?”
“你在说谎。”
马加锡亚也觉得这是谎言;但是他又知道,所罗门是不会说谎的。
“你真的认为,我在说谎吗?”所罗门认真地看着她。
女巫在那双碧绿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又老,又丑,又恶心。她畏缩了,不想再与那双美丽的眼睛对视,不甘心地骂道:“甜言蜜语的小毒蛇。”
“当然,其实我不太能分辨美丑,所以你可能确实是丑的。”
“……”
如果不是马加锡亚盯着,也许女巫这一棍子已经挥下去了。
所罗门忽然弯下腰,舌根一麻,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他浑身颤抖,衣物被冷汗所湿透,奇怪的阴影扭曲在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有人轻拍他的背,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听清。其实他觉得在这里放弃也没有关系,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想到和马加锡亚的契约,又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还是稍微坚持一下吧。
“第二个问题?”他抬头,无法聚焦的眼睛望向女巫的方向。
女巫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我不会怜悯你,但是我允许你今天落日前回答这个问题,在那之前都是你的时间。听好了,第二个问题,我不要你们那虚伪的记载,我只要真相——‘不破的耶利哥之墙’是如何倒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