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说好拿下赵铁枪和寨门后举火为号,可是一直等到东方已现熹微之色,山上的连云寨内仍毫无动静。祝融寨的人马在山下进退两难,若天大亮后连云寨人马居高临下地掩杀下来,后果堪虞。
崔玉兰为此显得有些焦急,邝元达却显得老神在在,似乎毫不担忧。他可是亲眼见识过天机坊弄出来的那些玩意儿威力的。连云寨那些乌合之众,一轰之下,必如土鸡瓦狗般作鸟兽散。
邝元达见崔玉兰一直遥望寨门方向,便道:“寨主不必担心,哪怕朱由坤事败亦无妨。四头领带来的那些东西有多厉害,我可领教过,那是毁天灭地的杀器,无人可挡!
演示的那天寨主你不在场,否则肯定也如同我一般认知!”
崔玉兰微有诧异道:”我从邺城回来后,倒是听说过,真有那么可怖吗?!“
邝元达看着正指导天机坊众人调试抛石车的陈简、叶准二人,低声道:”不夸张!说实话寨主,能招揽到他们兄弟,实乃天大的福分!我邝元达这一辈子没服过几个人,这几个少年人,我佩服!......“
崔玉兰看向远处的陈简,曦光将其身形拉出隐约的侧影,心中忽然就平静下来,扭头吩咐手下准备弓弩迎战。
天蒙蒙亮时,连云寨方向传来嘈杂人声,间杂着兵器撞击的声音。崔玉兰连忙下令戒备。数十息后,忽见紧闭的寨门被人奋力打开,接着二十余骑从寨中奔突而下,几乎个个带伤,领头的人浑身浴血,正是朱由坤。
其后数十骑衔尾直追,相聚仅为三十余步,不断在马背上张弓射箭,瞬间射倒七、八人。朱由坤伏在马背上,后背中箭,箭矢穿透胸膛,从右胸透出小半截,仍咬紧牙关死死支撑。眼看就要冲到山脚下,但闻身后接连几声霹雳巨响,朱由坤受惊之下坚持不住,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天机坊的少年们,有些手忙脚乱地用赶制出的五架粗木抛石车,将点燃引信的火药弹抛射出去。还好没有出现差错。叶准看着发恼,陈简则示意他别急。
火药弹越过遮掩前方的矮树,飞行六十余步,在飞驰而下的敌群中轰然爆炸,生铁材质的破片纵横乱飞,瞬间就给人马带来了巨大杀伤。
这是第一次在战阵中使用火药弹这种武器,从没有人感受过这种恐怖的杀伤力,骤然临身间皆如遭雷击,分不清东南西北,头脑中铙钹鼓槌乱响一片嗡鸣。被杀死和杀伤的人马倒地不起。
逃过一劫的人马则昏头转向,恐惧地嘶喊着四处乱走。这些残余之人被祝融寨的弓弩手点名射杀,数十骑须臾之间便土崩瓦解,留下满山坡的人马尸体,有侥幸未死的人马,都在卧倒在原地挣扎哀鸣。而山寨中的群盗状况也不比外面的人好多少,几乎到处都是跪在地上向天神祈祷、四处乱走逃避的人。
崔玉兰让祝融寨的人救下昏死在马匹上的朱由坤。尾随朱由坤冲下的随行侍卫只剩下三人,个个身受箭伤。其中一人正是祝融寨派给朱由坤的,伤势略轻,只是被射中小腿。
他将事情败露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原来在诱杀赵铁枪时,朱由坤的亲信中有人出卖他,反戈一击遂坏大事。
山坡上的硝烟仍未散尽。趁连云寨人惊魂未定,在寨中狂呼乱叫之际,陈简和叶准便趁机带着天机坊众人推拉着抛石车和铜炮迫近寨门,一直来到五十余步远处。
其实若连云寨群盗还保持足够的清醒,利用地势向下扔滚木擂石或者射箭,祝融寨即便靠着火器,想要前进也是非常艰难。
随即,抛石车再次抛射火药弹,随着震耳欲聋的阵阵轰鸣声,山寨中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迟迟才反应过来的一些寨中群盗这才开始仓促组织抵抗,一个面目与赵大锤依稀相似的粗蛮汉子在寨门口暴跳如雷,一边下令上寨墙放箭,一边催促手下抛掷滚木擂石火油。
崔玉兰大喝道:“赵铁枪,投降便饶你不死,何必负隅顽抗!”
赵铁枪状若癫狂,大骂道:“姓崔的臭娘们,你给我等着,我兄长若少一根毫毛我必血洗……”
话未说完,但听轰隆一声巨响,远处铜炮炮口火光一闪。
赵铁枪觉得胸口和左边大腿一痛,垂眼看时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向后飞起,身体腾空间他看见胸口有一个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窟窿,左大腿弯成扭曲的角度,雪白的骨茬森然露出鲜血喷溅。他恐惧到了极点,喉间只是咕噜了几声,便陷入一片无底的黑暗。
赵铁枪还没有摔在地上就已经死了,直至死亡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与赵铁枪一同堵在寨门口处的群盗结果也不比他好多少,被铜炮射出的数百鸽蛋大的铁渣、石子儿横扫一空,结实的寨门门框被打得木屑横飞几欲断折。
崔玉兰顾不得惊讶,命令祝融寨人马以最快速度冲进寨门,防备连云寨弓手将队伍堵在上山的道路上。
她其实多虑了,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比不得正规的军队,赵铁枪没死之前大多数人就已经失去斗志,他死后就不用说了。
当崔玉兰进入寨门,只见寨中黑压压跪满了投降的人,都被收缴了兵刃,一个个失魂落魄,被虎视眈眈的祝融寨人包围着。
陈简和叶准则带着天机坊的一些少年,翻检着一些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一边交流着些什么。随同他们的许多少年都面露不忍之色,有几个甚至开始呕吐,陈简二人却面色如常。
寨中几处建筑燃起熊熊大火,一些冲上山的祝融寨的寨丁正忙着担水灭火。邝元达则带领着一队寨丁,逐门逐户进行搜查,不时传来喝骂之声。
崔玉兰骑在战马上,看着被一鼓而下的连云寨,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原以为虽得天机坊辅助,也无法避免一场苦战,结果却是己方几乎没有伤亡,便轻取连云寨。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对战斗的认知!看来,自己最终还是小视了天机坊,小视了这四个少年……
连云寨初定,共俘虏1756人,杀死147人,从山上的石洞中解救出509个准备卖到邺城为奴的汉人流民。据招供说,连云寨掠人为奴,居然已经暗中干了好几年。
此战,令陈简和天机坊的地位空前拔高,隐隐然把崔玉兰的地位都比了下去。
在赵大锤的装饰奢华的居所中,陈简闷头睡了半日,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他与许多战士举着大刀长矛杀向敌阵,发现敌阵上居然飘扬着一面巨大的星条旗,许多荷枪实弹的美国佬躲在堑壕中瑟瑟发抖,喊了一声“缴枪不杀”就纷纷跪倒在地......
从睡梦中醒来,他睁着眼回味了半晌,几番唏嘘。已经好久没有做过有关彼时代的梦了,有时候他甚至开始怀疑彼时代是否真实不虚,虽然他心里非常明白。
拉开盖在身上的毛毯,从床榻上慢慢起身,陈简拉开门走出这间墙壁上挂满各种猛兽皮毛的卧室,看见两个崔玉兰的贴身女侍卫警惕地守卫在门边。
见到陈简,左边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侍卫没来由地便红了脸,低下了头。稍矮一些的另一个女侍卫则热烈而崇拜地注视着他,开口道:“四头领!.......”
陈简先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脸红的女侍卫,心想怎么跟崔玉兰一般,难道这也传染?听见矮个女侍卫的声音,才扭头看她,没想到这一看,矮个女侍卫的脸也刷地红了。她垂下双眸,稍显扭捏道:“四头领,寨主吩咐说等你醒了,让我们带你去见她,有事相商......”
陈简举手搓了搓脸,微笑道:“那好,你们前面带路吧!”二女齐应一声,施礼后便在前引路。这路走得有些别扭,一个走得扭扭捏捏,一个走得扶风摆柳。
陈简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身后,心里琢磨这两姑娘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他的猜想与事实相去不远,现在他们兄弟四人,可是整个祝融寨未嫁少女的思春对象!
终于来到连云寨的结义堂。崔玉兰正忙着发布各种命令,鬓角微微见汗,脸色有些苍白。没有看见邝元达的身影,叶准也不知在何处。
见到陈简,崔玉兰朝他微微颔首,继续对一个蜡黄面孔的中年汉子道:“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这两天必须对这些人加以甄别,愿意加入祝融寨的良善者、劣迹少者我们酌情收编,其余的统统遣散。
记住,我不想给山寨多一群害群之马!别看你是我族兄,今后若出事,第一个砍你的脑袋!”
黄脸汉子名叫崔群,恭敬地听着崔玉兰的训话,不断地点头答应。陈简知道这个人,在祝融寨里是负责巡查缉拿的头目,平时与他没什么交往。
崔玉兰说完,示意崔群可以下去了。崔群告辞,向陈简也施礼。陈简点头微笑。孰料他走出几步,又返身来到陈简面前,恭敬道:“四头领,被羁押的流民中有几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消息,声称认识你们兄弟四人,还曾经在一起相处过,为首的叫张虎……”
“什么?”陈简又惊又喜,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个追寻刘成而去的重义青年,急道:“张虎……他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崔群对陈简的反应微感惊讶,忙道:“四头领莫急,流民都呆在寨左的营房里,我叫人把他们几人带上来即可,您就在此稍候片刻。”
陈简平静心绪,应道:“这样也好,劳烦崔大哥了!”
崔群转身离去。崔玉兰来到陈简身边,目露征询之色。陈简没什么隐瞒,将事情经过简述一番,崔玉兰闻听,不由赞道:“真乃义士!不知刘军主是否也在这些流民中,若在就好了!”
陈简微微摇头,道:“那几人以张虎为首,估计刘将军不会身居其中……”表情略带黯然。
崔玉兰道:“吉人天相,等会儿问问清楚。”
陈简点头,看着崔玉兰问道:“寨主可知叶准在哪里?”
崔玉兰明白他最在意兄弟的安危,道:“你别担心他,他睡醒后跟元达一起去巡查防务了。”
陈简放下心来,心道这小子精神头太足了些。转而问道:“寨主遣人叫我过来,不知有何事?”
崔玉兰凝视着他,顿了一下道:“的确有要事与你商量。这次打下连云寨,天机坊居功至伟。我有意将连云寨交予公子,改名为天机寨……”
陈简沉默片刻,皱眉道:“恕我直言,寨主若担心天机坊功大压主,则大可不必……“
崔玉兰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见陈简仍欲解释,便左手虚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天机坊于祝融寨有多么重要,大家伙都十分清楚。这事儿我之所以如此决定,乃是为了大义。
公子乃人中之龙,自当飞翔九天之上,若久居人下受人掣肘,实于驱除胡虏恢复华夏无益。
祝融寨……我以为公子大才不应囿于崔氏,惠及中原汉家百姓才是苍生之福……况且分为两家,也许会更加有利……”
陈简实在没有料到崔玉兰会有这番心思,心中着实有几分感动。原先觉得她巾帼不让须眉,乃是个有异于后世的奇女子,现在则愈发感到令人尊敬并亲近可人。
崔玉兰接着道:“我主意已定。你们商议、筹措妥当,需要人或物不必有顾虑,我自当鼎力支持!”
她微吐一口气,目光凝注在一只在堂中跌跌撞撞飞舞的灰蛾上,有些微微失神,几息后才喟叹道:“今日之议或许唐突,陈公子大概不理解我的想法。我只想说,公子你来自天堂般的地方,没有见过惨绝人寰的地狱般的场景,没有经历过族人被残杀、屠戮、奴役。
我等汉家遗民就如同这只秋蛾......如今好不容易看见了希望,所需要做的就是壮大这希望,使之成为亿万生民之福祉!为此,所有的付出和牺牲都应该,岂论一己之私!我这样说,公子你理解么?......”
陈简能说什么,只能沉默。事情的发展已经愈发偏离起初的愿望。穿越到乱世,保全兄弟四人的愿望没错,但是置身于世外独善其身做得到么?他深深地感觉到,这已无法做到。
崔玉兰离开了。陈简在堂中默立许久想着心事,直至叶准兴冲冲地带着张虎赶来,才回过神。
张虎模样大变,瘦骨嶙峋的,头发披散纠结在一起,许多地方都结块,偶尔可见虱子进进出出。衣衫已分不出原本颜色,肮脏至极,浑身散发着臭气。精神倒还不错。
见面后都非常兴奋,一番说道,得知那日张虎寻刘成而去,还真被他找到了突破敌围的刘成及其残余部众。算上张虎,当年的江左义士仅余五人。
为了躲避胡骑追杀,五人一路迂回逃入太行山。宿营时,刘成与另外一个同伴去猎杀在附近寻食的三头麋鹿,留在宿营地的张虎三人却被连云寨的人悄无声息地包了饺子,带入了连云寨,准备卖到邺城为奴。由于他们桀骜不驯,始终不肯屈服,受到了诸多虐待,至今已被关押了近两个月。
对于刘成,张虎不太担心他的安危。在他看来以刘成之能,天下皆可去得。只是不知刘成如今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