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雪停了,银装素裹的北门上飘着白幡,雷万春守护在魏夫人身旁,在城头向着北方眺望,据当时的传令兵说魏小鱼夺马逃走,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魏夫人身上虽然裹了厚厚的棉猴儿,可这样夜以继日的在城门上瞭望即便是强壮的汉子也受不了,脸颊和嘴唇已经冻紫了。
城门下五十步的山羊记,火锅中的水已经沸腾,烤炉上的羊排也已经有七分熟了,门外的白幡和哭声偶尔传来,不过进到里面该吃的依旧吃,该喝的依旧喝,和往常没有区别,堂倌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
“你们有没有听说,屠门的凶手就是魏家的那个魏小鱼?”一个胖老头从门外走进来,将一只金丝雀鸟笼子放在里间的桃木桌上,朝着靠窗的一人问道。
靠窗的那位,是盐商的打扮,都酒足饭饱,一边剔着牙一边含糊不清地反驳道:“没可能!这话不能乱说,魏家那位小爷就是上次暴揍冷归南的小英雄。怎么可能杀死守城门的官兵?”
“何止杀了官兵。”胖老头摇头晃脑的说道,颇有些不乐意。
“您老别是收了冷家的钱吧?魏将军的儿子会杀魏将军的兵?若不是你有病,难道是他疯了!”店小二一边上菜一边唠闲话,对胖老头的话不太认同。
“你个兔崽子今天的根子忒硬了,你耳朵长裤裆里了?他这不是疯,他这是魔心爆发。北门的更夫几次看见魏家小爷半夜三更在城门下徘徊,不然的话,你说他现在到哪里去了?”马老头说话毫不容让。
小二歪着头,似乎无力反驳:“你这么说,这里面还真他娘的邪门了,这可是怎么个说法呢?”
胖老头向店小二啐一口道:“少年坯子,不晓得了吧。上次冷归南受伤,冷家屁都没放一个,你以为冷家是吃素的?那冷重义虽是个马屁精,后台可都是通天的主儿。”
小二摸摸后脑勺,疑惑的问道:“这与冷家又有什么相干?”
胖老头白他一眼,接着说:“当然有相干了。只要魏家那个小子一旦被捉拿归案,你说这魏家和聂家会怎样?”
小二道:“会怎么样?”
胖老头摇头道:“恐怕不倒台也要扒层皮下来喽。”
“狗屁!我就不觉得,魏家小爷绝不会做这等事。”门旁一个小乞丐突然站起身,稚声稚气地向胖老头反驳道。
“呦!许家的遗少。”胖老头将鼻子就酒杯一嗅,露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要饭的,我和你说吧,你别指望那姓魏的能够替你扳倒冷家,这么热乎乎去拍魏家小爷的马屁是没用的!”
那小乞丐脸上一红,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我才没有拍他马屁,我看他不是那种反复无常的人,他一定不会发疯,你们都是血口喷人。”
胖老头把眼睛一瞪,骂道:“嗨,说你呼哧你还喘起来了,你个叫花子不去要饭,巴巴的在这酒肆捣什么乱?小二,你还不将他赶出去,再说几句我这羊排都要被他熏臭了。”
小二急忙应了一声,正要赶人时就见一个老乞丐突然出现在门口,伸出一只大手将小乞丐拉了去,回身又朝小二瞪了一眼。
“狗眼看人低!”
小二年轻气盛,哪里肯忍了这口气,拿起一双筷子就要扔过去,却见门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几十个瘸腿的乞丐蓬头垢面的奔了过来,吓得身子向后一缩,又撤了回来。
“怎么着?你连个一个乞丐都惹不起?”胖老头十分不满。
小二青着一张脸说道:“一个乞丐没问题,这乞丐多了也是十分吓人的。”
腊月二十六,北城门两百多副薄棺一字排开,素白的灵布挂满城门,随着北风猎猎作响。
太阳虽然高高地挂在天空,可漫天飞舞着纸钱和强烈的死亡气息依旧让人透不过气,千余名陵城军士穿着白色轻甲手持寒兵利刃列在城门两侧,将群情激愤的陵城百姓挡在外围。
已经在城门停尸三天,过了今日午后,所有死者就该上路了。
宁婴和雷横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人抬得棺材最为厚重,也算是对程宇的一点小小私心。
程宇的死实在有点突然,不过魏小鱼的失踪更让人疑惑,随着猜测和某些别有用心者的刻意诋毁,谣言的版本不断翻新。
雪夜城门被屠和魏小鱼夺马逃跑这两件事纠结在一起,实在让人无法解释。
雨雪之夜从来就是杀人的最好时机,等众人发现时,已经无法追踪,大雪将所有线索都掩埋了,只有死人后脑的血洞诡异地宣示着敌人的残暴。
陵城已经一百多年不曾见过刀兵了,守城的官兵也多是陵城子弟,小年夜竟然一次折了两百名兵丁,还死了一名年轻校尉,难怪坊间谣言漫天,众说纷纭。
儿子惨死,而且不明不白,死难士兵的父母固然不依,今天城门前汇聚了大半个城的人,也不知受了何人的蛊惑,呼天喊地从四面八方赶来,要阻止出殡,要讨要说法。
魏巡天站在城门垛口看着城下的一切,向聂远山问道:“士兵抚恤的银子有没有到位?”
“按国葬惯例普通兵士抚恤每人五十两,这次我已给足了一百两,幸亏有那船红货的帮忙,不然这第一关就过不去。”聂远山脸上带着侥幸的表情说道。
“看来,我们要多谢谢冷主祭的恩典啦。”魏巡天瞧着城中的方向,意味深长的说道。
他的目光所及处,一队白衣祭者正浩浩荡荡赶来,八名脚夫抬着一座八角巨辇,辇上端坐的正是大主祭冷重义。
“苍天悬明镜,神明照陵城,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我城门被屠,这都是我冷重义无能啊!”冷重义下了辇驾,竟然朝着城门跪地拜服,哭戚戚地大声唱诵道。
而且他身后那些白衣祭者也都随着跪倒一片,场面极其壮观下,本来义愤填膺的众人果然安静了许多。
“这是天谴啊,这更是人祸。”
冷重义心里颇为得意,他苦等了三天就为了等这一刻,先用小火将死难者家属的怨恨慢慢积累,最后在出殡的一刻点燃。
“我陵城有千年神树,万年古塔,竟在一夜之间被人焚毁,据我所查当晚有聂家族人到神陵私自祭奠引起。”他的矛头直指站在人群因为儿子失踪而悲伤欲绝的魏夫人。
“神树被毁,必遭天谴!神树被毁,必遭天谴!”冷重义身后的上百名白衣祭者同时高唱,声音整齐划一极富蛊惑性。
站在人群中正为儿子担心的魏夫人忽然觉得身上一寒,站在她周围本来各自哭泣的人们的眼神忽然变成了刀锋一般向她射来。
她正要为儿子辩驳,忽然见冷重义一脸哀伤,痛彻骨髓地哀嚎道:“呜呼哀哉,十四年前天降灾星,我陵城大难将临,城门被屠正是末日之兆,不久之后,整座城池恐怕难以保全。”
那些白衣祭者马上跟着唱道:“大难将临,末日之兆。”
陵城百姓最敬神陵,神陵大火,大家本来就有疑心,听冷重义的话果然以后不可能有好日子过了,哪有不急的。
人群中一个胖老头忽然高声问道:“十四年前,那灾星是谁?”
冷重义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回答道:“鬼节出生,天降异象,正是魏家的公子魏小鱼。”
“交出魏小鱼,交出魏小鱼。”白衣祭者不失时机的喊道。
众人一片哗然,按这种说法,刚刚还在怀疑那些谣言的人忽然变得义愤填膺,那些死难士兵的家属虽然拿了银子,可这百两银子哪里够买一条鲜活的人命?
众人忽然潮水般涌向城门,魏夫人忽然被人围住,虽有一列甲士保护,却也没了退路。
眼见局势突转,站在城门上的聂远山眉头紧皱,魏巡天更是紧握铁拳,只听身后普善大师轻声道:“阿弥陀佛!魔门之患不及此人十分之一,诛人诛心,这次小鱼危矣。”
此时,太阳正大,城门前却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温暖。
对于圣火节祭祀这件事,陵城人都知道冷家和许家的争端,不管是哪家引领,大家的初心不过是为了祭祀,冷家手持金牌入主祭坛,将许家人赶尽杀绝,最后变成乞丐犹不愿放过,虽然不仗义,对于百姓来说却只是换了一个大祭司,至于公平不公平,面对坐拥半座城市的冷家,还要什么小毛驴?
聂家女眷每年在圣火节时前往神陵祭祀的传承虽然坊间也有耳闻,可人家毕竟只是几个女眷,一不争名二不夺利,行事又实在是低调,无害无利则无人讨伐。
可今年却不一样,秋雨成灾,神陵被毁,雪夜屠门,这一连串灾祸接连发生本来就具有强大的冲击力,陵城人闲暇时哪有不为此猜疑的?
若按冷重义所说,竟然句句有理,只是这魏小鱼的生辰八字,他又怎么知道?
“你如此信誓旦旦,可有实证?”一位老人家忽然站起身,正是冷重义率众逼宫时四位大儒之一,姓温名弘毅。
义愤填膺的人群听到这声问话,都同时凝住,这句话也正是他们心中的疑惑,大家都知道这冷重义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被他蛊惑了该怎么办?众人将耳朵伸得老长,只想听到冷重义如何回答。
聂远山忽然攥紧拳头,魏巡天已经将一颗金弹子握在了手中,只等他一句不对立即出手将他击毙。
普善大师闭着眼睛忽然感觉到身边的杀意,立即合什唱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虽然知子莫若其母,魏夫人当年难产三天三夜,在鬼节子时初刻省下一个男婴,接生的婆子可以作证。”冷重义向人群中一指,城门一角站着一个婆子,正是陵城最有名的产婆。
两个貌不惊人的汉子忽然朝着产婆靠近一步,大声质问道:“他说的对不对?”
产婆眉头一皱,惊惧的朝两个人看一眼,用力地点点头。
聂远山捏紧的拳头骤然放松,魏巡天的手也随意的将金弹子转动起来。
身旁的大和尚竟然也同时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