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春等人抵达嘉定城不久,清军便大举来到。
中午时分,清军站稳脚后,便开始攻城。近二十门火炮发出震天价的巨响,整个嘉定城似乎都在晃动。此次由刑部主事刘存厚、参将秦如虎所率江南大营的一部,竟然配备有十几门重炮,比之前日署理江苏巡抚许乃钊、按察使吉尔杭阿德所率抚标兵攻打青浦时所用的的数门旧炮,威力高出何止一倍。
一发炮弹正好落在城墙的箭楼上,箭楼顿时被打趴,旋即又燃起大火。炮声硝烟中,大队清兵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强弩火箭密密麻麻,旗帜翻滚、云梯高架,清军中贪图重金赏赐的死士冒死攀爬冲锋,不多时便有人爬上了城墙。
周立春在城楼上身先士卒,率众奋力抵御,纵横往来,指挥作战。周秀英、林仁杰等也在炮火箭雨中不畏生死,厮杀对敌。
义军战士人人拼死力战,只是清军炮火太强,且敌众我寡,一时死伤枕籍。
在东门防守的周中华则命令,火枪队必须等待敌人进入有效距离内方可射击。由于受到这一百五十支火枪的火力压制,清军的死伤颇为惨重,对东门的进攻便不如其他几个城门那样凶猛。
周中华在城楼上一边指挥作战,一边注意观察敌我战情。眼看清军越来越多,战况明显不利于已方,周中华心中焦急不已,他拿着望远镜在火光硝烟中仔细察看,赫然发现,正在发起进攻的居然还不是清军主力。望远镜中清楚可见,离城不远处有一队清军,队列整齐,盔甲明亮,军容极盛。这支清军已经排成了数十个队形,十几名顶戴花翎的将官正在队前逡巡,自然是只待城墙被火炮轰塌,便要一鼓作气,冲杀进来。
原来此时进攻的还只是江苏巡抚许乃钊所率领的抚标兵,战斗力相对而言强得多的江南大营绿营兵则是作为后备队,正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
此次进剿上海平匪,清军在主力部队忙于与太平军作战的情况下,仍然调集了重兵前来。此时进攻嘉定的兵力中以江苏巡抚许乃钊所率领的抚标兵人数居多,奉命前来协同作战的江南大营绿营兵虽然只有一千六百多人,但其武器之精良、战斗力之强,与地方武装自不可同日而语。
周中华心中叫苦,只眼下这支清军就已经让天地会的义军难以应付,何况还有一支虎狼之师。周中华暗想,此时情势已然十分危急,再若延迟,只怕想走也是来不及了,那时玉石俱焚,大家非得一起完蛋。(他才不愿意呢!)他连忙找到周秀英,将此中利害向她说明,要她劝周立春速速突围撤退。周秀英在望远镜里看到清军的队形,知道周中华所言不虚,只是父亲固执己见,只怕劝说不动。
周立春此时岂止是固执己见,简直是杀红了眼,看到自己一手拉出来的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而天地会的弟兄也是死伤殆尽,就连自己的徒弟黄阿六也惨死在炮火之下,他心中悲愤难平,一心只想和清军拼个你死我活。他武功高强,城墙上哪里吃紧,他便赶去救援,手中的宝剑已经卷了刃,还在厮杀酣战。
周秀英和周中华并肩冲到周立春身边,帮他解决了几名清军士卒,周立春这才歇下来喘了一口气。周秀英忙将周中华的建议告诉父亲,周立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坚决不同意放弃这最后一种城池!
三人正在争执之时,只听见一连数声雷鸣般的炮声,接着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与此同时林仁杰从西边的城墙上急奔而来,叫道:“师叔大事不好,城墙已经被清军的大炮轰塌了!”
※※※
嘉定城的城墙在清军火炮连续轰击之下,终于轰然垮塌,林仁杰见情势不妙赶忙跑来告知周立春。
林仁杰素来喜欢身穿白衣,便是两军交战之时也是如此,此时白色长衫上鲜血淋漓、烟熏火燎、破烂不堪,他面色苍白、惊恐万状,那里还有俗世公子的翩翩风姿,几乎便是一个罗刹恶鬼的模样!林仁杰气息起伏不定,断断续续的对周立春道:“师叔,清兵势大,还是弃城吧!”
周立春见这个师侄浑身血污,状如鬼魅,心中惨然,仰天长叹道:“难道满清鞑子的气数未尽,天不佑我!……你们走吧,我誓与此城共存亡!”
周中华和周秀英、林仁杰苦劝不已,周立春只是摇头道:“你们都走,我定要和鞑子拼了这条老命!”
“大帅,……堂主。”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地上传来,众人一看,竟然是杨大伯,他仰卧在地上,胸口显然受了重伤,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周秀英慌忙蹲下扶起杨大伯,她自小便十分喜欢这个和蔼可亲的大伯,此时见他如此重伤,只怕性命难保,心中悲苦,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周立春也蹲在杨大伯的身边,温言道:“老杨头,我在这里,你不要乱动,我让丫头帮你包扎上药。”
那杨大伯吸了一口气,脸色痛苦之极,气息微弱,缓缓说道:“不用了,我是不行了!……大帅,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你和秀英姑娘一起走吧!将来,……你再给咱们这些死了的弟兄报仇。我、我、……”说到这里头一歪,再没了声音。
周立春站起身来,两条剑眉几乎要竖起,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愤怒,咬牙切齿的说道:“皇天在上,周立春定要向满清鞑子讨还这血海深仇!”
便在此时,潘启亮也匆匆跑来,道:“大帅,清军已经攻入了城内,大势已去,还是撤回上海吧!”周立春万般无奈,只好下令,分路弃城突围。
※※※
从城墙上撤下来后,周立春随即命令,义军分成两路突围,一路由周中华、周秀英、林仁杰率领,以火枪队为前锋,带着老弱病残由东门先行突围;另一路则由周立春与潘启亮、徐耀率领,在城内巷战,吸引和阻击清军,同时收拢溃散的义军,再由西门突围。两路人马相约在上海会面。
周中华见周立春如此调度,心中焦急不已。此时清军势大,惟有集中兵力突围,岂可再分兵示弱!尤其是周立春还要将老弱病残、散兵游勇一一带走,实在是犯了兵家之大忌,简直是自寻死路。
周中华当即表示反对这一方案,他极力要求合兵一处,放弃城内的散兵,立刻从东门突围。周立春却坚持己见,不容周中华再行争辩。
周立春走到周秀英身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道:“丫头,你就和中华一起突围。爹不能再照看你了。”转过身来又对周中华说道:“周先生,你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我只悔恨当初没有听你的良言,以至于有今日之败。只盼你能将大伙顺利带到上海,便是大功一件!秀英还年轻,就拜托你和仁杰了!”说完这些,周立春转过头去,已然是老泪纵横,他跨上战马,再不回头,大喝一声率众冲入了城内。
周中华长叹一声,自己明明有满腹的战术韬略,几次提出忠言警告和正确的建议,偏偏周立春刚愎自用,都弃而不取,以致于眼睁睁看着这支义军兵败人亡,真正是“有心力挽狂澜,只恨无力回天”!
方才周立春所言,颇有悔意,然而此时后悔已经是枉然。周立春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而临别之托,这一副担子更是重逾千钧。周中华强自抖擞精神,只有率领周秀英和这些义军的残部突出清兵的包围,将众人安全的带回上海,如此才能不负周立春的所托。
※※※
看到父亲消失在硝烟之中,周秀英强忍泪水,请周中华发布号令,组织突围。周中华乃连声命令,将所有的老弱病残扶上仅剩的一百多匹战马,而火枪队、弓箭手负责冲锋,其他人保护马队,紧随其后,从东门冲出突围!若以正常的突围战术,应该是以马队为冲锋的主力,而火枪手护卫两翼,此时为了保护老弱病残,只好出此下策!
东城门在清军的火炮之下已经破碎不堪、徒有虚名,清军和天地会义军在城门处正激烈混战。周中华掏出手枪挨个点名,他枪法极好,一匣子弹几乎全无虚发,城门口的清军全部了账!这种短兵相接,手枪实是占了极大的上风!
火枪队紧随其后,乒乒怦怦的杀出了一条血路,周秀英和林仁杰护卫着马队也从城门中疾驰而出。
清军攻击东门的将官乃是总兵虎嵩林,人如其名,骁勇善战,的确是一员虎将。他正在城外督战,忽然见城中居然冲出一支生力军,只杀的前锋阵脚大乱,甚至有不少士卒往回逃窜。虎嵩林虎吼一声,举着他的泼风大刀驱马赶上前去,活劈了两个逃兵,这才稳住阵脚。
周中华左手握枪,右手持剑,带着火枪队直冲出城门,一路当者披靡、无人敢敌。约冲出数百米距离后,周中华猛然见一员武将挡住了去路,此人高头大马,顶盔贯甲,身材魁梧,大刀闪亮,正是总兵官虎嵩林。虎嵩林见周中华冲在最前面,哇哇一声,拍马扬刀,直奔周中华杀来!
周中华看到他舞着大刀直冲而来,心中暗暗嘀咕,这人谁不好找,偏偏来照自己,当真是自寻死路!周中华手枪中刚刚换上了一匣子弹,正好拿他来祭枪。不等虎嵩林靠近,周中华抬手就是一枪,“啪”一声脆响,虎嵩林从马上栽了下来,马不停步,仍是前冲。周中华偏过马头,拉住缰绳,飞身上马!
这一枪正好打在虎嵩林的右胸,他栽落在地上,立时昏死过去。这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送了一匹好马给周中华!
虎嵩林的部属见官长与敌人交战,只一合便被对方撂下马来,生死不明,顿时面面相觑。虎嵩林乃是清军中有名的虎将,威名赫赫,尚且不是敌人的一合之将,又有谁敢再擢其锋芒!何况总兵已经“战死”,群龙无首,也不必再拼命死战,穷寇莫追,穷寇也莫挡!嘉定城既然攻破,已经是大功一件,城里还有不少“财喜”在等着自己,保住个人小命要紧!众人发一声喊,都避到了两边,中间陡然让出了一条路来!
便有几个参将、游击、都司硬着头皮披坚执锐,冲上来拦截周中华,都被他左手枪击、右手剑劈,三下五除二,全部搞定!一时间,周中华纵横驰骋、往来冲突、所向无敌、威风凛凛!这一来,清军更是纷纷避让这群“悍匪”,您老赶紧走吧!
周中华再不敢迟疑,这才是亟亟如丧家之犬,恍恍似漏网之鱼,快马加鞭,一马当先,逃之夭夭!
周秀英和林仁杰也抓紧有利时机,不再恋战,众人将马队的马匹连抽数鞭,紧跟周中华,杀出了重围!
※※※
由于拖累甚多,周中华等人的逃跑速度实在不够快,且喜一路上再无大队清军阻截,偶然遇到小股官兵,不是望风而逃,便是被周中华等顺手歼灭。如此一般,直到次日,众人才回到上海!
刘丽川见众人狼狈败回上海,死伤惨重,周立春更是下落不明,心中伤感不已,吩咐安置休息,即刻命人医治调理伤员。
林仁杰等人各自休息,周中华和周秀英也回到伍府,周中华筋疲力尽,一到家中,等不及梳洗便蒙头大睡。周秀英被伍汉灵劝说后,稍事梳洗一番也安歇就寝,只是担心父亲,又哪里睡得着?
次日傍晚,潘启亮和徐耀带着残兵败将终于逃回了上海,徐耀身受重伤,潘启亮胳膊上中了一箭,好在都没有性命之忧。周秀英和周中华闻讯立即赶到点春堂,然而在人群之中并没有发现周立春的身影!
周秀英走到潘启亮身边,焦急的问道:“我爹呢?我爹哪儿去了?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突围的吗?”
潘启亮不敢抬头与周秀英相对,低声道:“堂主他老人家……。”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究竟。周秀英感觉不妙,尖叫起来:“你快说呀,我爹怎么了?”潘启亮黯然无语。
周秀英正急得火冒三丈,靠在椅子上的徐耀开口说道:“闺女,你爹他为了掩护我们先走,带了一帮弟兄断后。听后来追赶上来的弟兄们说……你爹他,他已经殉难了……”
周秀英一声惨叫,顿时晕了过去。
※※※
当日分兵突围,周立春为了吸引清军,减少周中华一路的压力,毅然竖起元帅大旗,率领众人展开巷战。清军果然被吸引过来,都想要抓住这个“匪首”,好向朝廷邀功请赏。一时人人争先恐后,个个奋勇当先!
周立春拼死与清军周旋,逐街逐巷的战斗,最后退守到嘉定城西的西隐寺。周立春又命令潘启亮、徐耀等先行撤退,由他率领一小部分人断后,阻击清军。潘启亮和徐耀不愿留下周立春孤军作战,坚持要一起走,最后几乎是被周立春用刀赶着离开了西隐寺。
此时围攻西隐寺的乃是刑部主事刘存厚所率江南大营绿营兵,作战凶猛,人数众多。周立春等人战至最后,终因寡不敌众,筋疲力竭而陷入重围。周立春不愿被清军生擒,于是横剑自刎,清军随即割下他的头颅回营报功。其余义军或者与敌人肉搏、同归于尽;或者慷慨赴死、从容自尽;只有少数人逃出生天。嘉定城中遍地尸骸,惨绝人寰!
从西隐寺最后逃出的数名义军,看见清军将周立春的人头悬挂在旗杆之上,这才知道堂主已经牺牲。
自半个月前周立春在嘉定起事,至今日为止,天地会兴义堂的义军只剩下潘启亮、徐耀一部,再加上此前跟随周中华突围回来的数百人,总共还不到一千人!而堂主周立春也英勇牺牲!天地会在上海外围发动的起义最终宣告失败!
※※※
闻听父亲牺牲的噩耗,周秀英痛不欲生,立时晕厥过去。周中华赶忙扶着周秀英坐到椅子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凉毛巾,好一番折腾,周秀英才幽幽醒转,哇的一声,痛哭流涕。周中华在旁也眼圈发红,强自忍耐,相劝周秀英。
得知周立春已经牺牲于嘉定城,众人无不动容,刘丽川也伧然泪下。在刘丽川的心中,倘若不是为了保存实力防卫上海,而是倾尽全力营救周立春,未必便是今日之结果!一念之差,以至悔恨莫及!
刘丽川暗自内疚,此时上海外围尽失,唇亡齿寒,清军下一步的目标必定是上海!刘丽川当即命令李咸池、陈阿林、林阿福各率本部人马全部撤回县城之内,防守东、南、北三门。此时上海的义军也有万人之多,加上兴义堂的一千人残部,死守上海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如果要死守上海,有两个大问题就必须解决,一是粮食,二是弹药!一万多的士兵,再加上满城的百姓,没有粮食,上海城一天也守不住!而经过嘉定之战,再次证明了火枪队的威力,防守上海,更要倚重火枪队,弹药自然也要充足!
怎样解决这两个问题?刘丽川愁眉深锁,苦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