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切都只是莫依依的幻想。门已经开了,男主人拎着一只水壶出来。他穿着一条皱巴巴的白背心,一条褪色的沙滩裤,头也不抬地将水壶放到炉子上。
“水池子又堵了。”路丽蓬松着头发跟出来,递给他一个篓子,里面放了一把青菜和几个削好的土豆,“多洗几遍,菜里有沙子。”
男人没说话,伸手接过来,一抬头,看见了莫依依。
篓子歪了一下,土豆全滚了出来。
莫依依坐在父亲的“新房”里,局促不安。
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外面一间是客厅兼厨房,里面是卧室,根本谈不上什么格局。屋子里的家具屈指可数。几把木椅子、一个老式的组合柜,一张摇摇欲坠的四方桌,一套勉强可以做饭的厨具。卧室门敞开着,正对着客厅,莫依依坐在那里,一眼就看到了里屋的摆设,不过是一张双人床外加一个床头柜而已,床头的墙壁上,白色的油漆开始脱落,露出斑驳的水泥砖,莫依依不难想象那些灰尘随时落到枕头上的尴尬。
莫依依此时最悔恨的事情就是,自己为什么没有买五块六的猕猴桃。
“小路,快,换件衣服。咱们出去吃。”
“不用了。”莫依依看了爸爸一眼,“我吃过了已经……,我就是来看看。”
“要不你们聊,我出去买点东西。”路丽很知趣地看看父女俩,起身往外走。
“不用。”莫依依起身挡在路丽面前。她和路丽贴得很近,只有一只拳头的距离。
在这之前,莫依依一直想象着如何用最凶狠的目光正视路丽,却从来没设想路丽会是如此一幅镇定从容的表情,她对莫依依的笑容里,有内疚不安,有亲人之间的热情,有试探性的真诚,也有自卑和忐忑。
这一刻,莫依依看着有些消瘦的路丽,竟然恨不起来。那份积压了很久很久的憎恨,那些在脑子里反复彩排了很多次的讽刺的话语,竟然在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悄然消失。莫依依很懊恼,自己这是怎么了?这算不算是对妈妈的一种潜在的背叛呢?
“你坐吧。”路丽说。
“你……不用,我还有事,要走了。”莫依依说。
“我送你吧。”爸爸说完,从卧室拿了一个手电筒出来。试了试,没亮,于是把电池倒出来重新装了一下,拧紧,拍了拍,亮了。
“天还没黑呢。”莫依依说。莫依依觉得父亲有点热情过度了,明明是大白天,再暗的胡同也不至于黑到要用手电筒的地步。
“走吧。”爸爸朝莫依依晃晃手电筒,“巷子里光线暗,到处都是井盖儿。”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爸爸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等莫依依,莫依依几次想跟他并肩走,可内心的矛盾让她有意跟他拉开了距离。
巷子四周全是高楼,所以背光,莫依依在某个瞬间抬起头,突然发现爸爸的背有些微驼,昏黄的路灯下,他每一步满是沉重和疲惫,全然没有了几年前的矫健和洒脱。在莫依依的记忆里,爸爸的背笔直硬朗,他曾无数次地将自己轻松地背在身后,走向公园、医院或是学校。
这还是当年那个背着她满院子跑,让她当大马骑的背吗?不是。这是一副不再挺拔的身躯,是一个曾经成功得志的男人,在经受沉重打击之后的溃败与挣扎。
莫依依突然蹲下来,嚎啕大哭。
爸爸停下来,回头看着女儿,慢慢地走到她旁边,站着,不说话。这一刻,他终于释然了。两年多,他们陌生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可现在,一切都好了,女儿终于还是在乎自己的,女儿的心,终究是要跟爸爸联在一起的。
“依依……”
“爸,回来吧,跟我们住大房子。我不要你待在这么破旧的屋子里,我不要你到了晚年还过这么窘迫的日子,回来好不好,我不要你这么对自己。”莫依依紧紧抓着爸爸的手,哀求得近乎咆哮。
“我现在过的很好,真的很好,你不用担心。”爸爸拍拍女儿的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心里难过,我受不了你现在的处境,爸,求你了,回来好不好,妈妈在改,她改了很多很多,你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是拿婚姻当儿戏,也不是喜新厌旧,嫌弃你妈妈。我要离婚,确实有我的理由,依依,你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关心妈妈,用正常的心态对待我和小路阿姨。”
“什么理由?我想知道。”
爸爸犹豫片刻,说,“你妈妈太强势,跟她在一起,我没什么自尊,不像个男人。”
莫依依看着爸爸,不能理解男人的自尊何以如此重要,足以让他抛弃一切,逃离到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
“依依,不管未来如何改变,你还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永远都是。”
莫依依紧紧靠着爸爸,泪如泉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