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丁拉着林奇加快了步伐,她像是比林奇还着急:“去见见他!见见你父亲!他叫什么?瞧我这心气,我急得都忘问这茬了.”
“老师……你稍稍正经一点,这里没外人。”林奇感觉到浓烟渐散,那种味道也不那么呛鼻了,渐渐放下了警惕之心.
错觉吗?
总感觉有什么家伙在盯着我……
也许,是太敏感了吧.
不等他思考太久,他就看见了老宅的模样——一间铁匠铺,甚至算不上“铺”,它由半开放墙体的大陶屋组成,能看见起居室的房门,外边就是锻炉、挂钩、风箱和铸造间。
林奇的心脏提了起来……
飞贼的情感直接传递到了他内心,那是他俩共有的记忆,是他必须面对的人。
一时林奇又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他能感觉到双腿不自觉地后退,他瞥见那个老人正靠着陶土墙席地而坐,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脸上结了一层油垢,是常年接触缝纫机防锈油和浓烟渗进皮肤里,慢慢扎进每个毛孔的余毒。他叫生活压弯了腰,微微张着嘴,手里把玩着几块生铁坨子,两条手臂特别健壮,可腰腹却是前胸贴后背,瘦得不能看了。
能看见他嘴里的黄牙,睡眼惺忪的泪痕,和眼中的血丝,眼神还有一点点涣散,一点点机警,但更多的,是害怕……
提尔灵魂的形状,快看不见了……
那是完完全全普通老人应有的样子——飞贼原本还抱着什么莫名期待,比如拥有了超凡的灵觉之后,期待着自己眼中的养父能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毕竟每个孩子心里,父亲的地位都是意义非凡的。
可现在看来……
提尔确实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是酒馆弹簧门开合时,因为某块木头捶打出了渣,接合出了岔,发出的那种“咯咯”声,普通至极。
“不能逃……”林奇提点着另一个自己.
飞贼:谁他妈想逃了!
林奇感觉内心有一股无名火,飞贼对这老头的态度又懊恼又心疼,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感觉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一步步往前,一步步往前。
走到了提尔面前时,不知不觉中,昆丁老师也牵着翠翠跟上来了。
提尔老爹抬起头,本想在上午偷偷懒,晒晒太阳,结果有两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刚好挡住了阳光,他都没仔细看,挥了挥手。
“贵客,一边去……”
提尔认得出这两位大人身上的衣料,和林奇看见凯恩时的想法一样,布织品是昂贵的东西,嫩牛皮是奢侈品,能带着女眷来海拉斯的家伙,都不简单。
他们要的货品,不是他这个平庸铁匠能打出来的——提尔如此想.
可下一秒,老人听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老头子……”
在那一刻,提尔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
飞贼彻底接管了林奇的身体,低头俯视着养父,眉头紧缩的他记得出门时,养父可不是这个样子……
小时候提尔常说,男子汉的身体由金属打造。
骨头是银,懒惰的毒染不上它,内脏是铜,要节省着用,脑袋能当金子使,每一条肌肉都是铁丝,勤加锻炼才不会生锈,最重要的,是一颗百折不挠,在太阳之下始终闪闪发光的钢之心。
直到他听着民谣,出了王都,临行前他依然能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提尔,就和铸锤一样,飞贼林奇觉得没什么能捶扁父亲.
可现在他却直不起腰了……
一年,短短的一年……
“你他妈逃回来了!?”提尔勃然大怒,一下子挺直了腰板,怒目圆睁仿佛要吃人,他死死扣着林奇的手臂,指甲抠着那道猎刀印!
“你听我解释……”飞贼有口难言,其中的故事太长太长。
提尔看了看林奇,又看见一旁昆丁那娘们和翠翠。
“你还骗了个小修女!?她鞋子都没得穿?来和你过苦日子?”
提尔老爹压根就不知道修女学徒和神官的区别,在他的世界里,那些都是大人物,也没必要去分辨饰品和衣料.
“我……”飞贼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逃兵!?”
做贼心虚的语气暴露了飞贼林奇内心真实的想法,他确实就是个装死的逃兵,从前他从来没敢在养父面前撒谎,因为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叫锻炉的烈焰照了几十年,仿佛什么能看穿.
提尔喘着粗气,胡子一抖一抖的,他看向翠翠.
“你还混成了牧师?有了孩子?你会杀人!但救不了人!你会闯祸的!你完了!小王八羔子!你迟早有一天会扔上火刑架!你这是渎神!”
飞贼林奇这回倒是坚决地否定了孩子的说法.
“没有!没有!她不是我的娃.”
翠翠:“爸爸!爷爷!~”
这声爸爸相当冷淡,这声爷爷甜得腻人。
提尔一张老脸笑出了褶子,但不等片刻,又小声凑到了自家倒霉儿子身边,提点了一句.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你娶了个寡妇?看模样挺俏,还是个牧师,屠魔时丧偶了?”
什么跟什么呀!
林奇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这飞贼平时看起来挺靠谱,机灵又务实,在养父面前却什么都说不好!也许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林奇一时气急,大声喊道:“不是啊!她是我老师!”
提尔呆了……
但老爹没呆多久.
“你上了你老师……”
林奇脑门冒着青筋:“没有啊!”
昆丁小姐斜眼看着这“未来公公”,心中打着小算盘,还嫌不够乱,上去凑了一句.
“他真的很棒,那一晚,他不知道自己拯救了多少生命.”
提尔满脸嫌弃:“再生一个……好歹是你的种.”
“呸!”林奇狠狠啐了口唾沫,脑子里和飞贼一样烧着团无名火,这家算是白回了.
听见闹腾的声音,街坊邻居什么的都冒出头来,大多是匠人,林奇认得的,认不得的,在嚼着闲言碎语.
“看……那不是林吗?”
“他身上的衣服真好看,妈妈……”
“那是神官大人,没想到林奇居然当神官了.”
“我……我以前揍过他……他不会来找我麻烦吧?”
“嘁…狗屎运.”
“不对,我记得他在乡下当贼,被抓住了,本来要砍了拇指送去劳役,打仗了才变成兵的!”
“对!他是逃兵!他一定是诓骗了那位美丽的修女小姐!”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林奇不打算做任何回应.他单单看着养父的身体,看着那瘦骨嶙峋的躯干和健硕的双臂.
“吃了吗?”林奇还用着上辈子京城口音和养父套近乎,身上就三十来个花币,寻思着海拉斯区哪里有富贵人家,去接私活赚钱,好让养父搬出去,毕竟这是他在加拉哈德唯一的亲人了.
提尔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别和我套近乎,小王八羔子,好好给我解释解释…到底……”
没等他说完,街口几个指指点点的小伙,像是飞贼林奇的旧识,他们朝着更远处呼喝,喊来了官员.
“对!就是他!逃兵!”
“对对对!还骗了个修女!孩子都有了!”
“您快来看看呐!洛因大人!”
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将提尔的铁匠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奇:“怎么回事?”
飞贼:嘁……一群垃圾.
林奇在内心问:什么玩意儿?
飞贼:垃圾,不可回收物,是埋土处理都浪费土壤的东西。
林奇看着那帮人凶神恶煞,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挽着袖子露出铁匠特有的健壮小臂,眼神在昆丁小姐和翠翠身上扫来扫去.
“喂!林……”
为首的年轻小伙剃了个光头,锻炉旁工作的人都不喜欢留毛发,听他的语气极不友好.
林奇猛然回过头来,在那家伙的手碰上自己肩之前,挪了个身位。
众人皆是一惊,那个传言中去当了飞贼的小矮子,真的是在战场上活着衣锦还乡了?不然这身手是怎么来的?
光头小伙脸色难堪,仿佛被人折了面子.
“喂……谁让你躲了!?”
他调子老高,仿佛以前的林奇从来没敢在他面前说过一句“不!”。
林奇这才掰开了飞贼的心门,当他触及飞贼不愿提起的回忆时……他看见了……
……
……
那是飞贼一个人带着伤,一瘸一拐的回家,面对养父时的模样.
那一天,他铸出了更好的模,却叫这光头拿去给导师交了作业,他想说点什么,刚想提“你不能这样做”的“你”字时。他就被几个人驾着吊在了树上,那次,他听见了那一句.
“谁让你开口了?”
飞贼林奇以前弱得连还手……不,是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
他咬牙切齿回了家,想找提尔出面,讨个公道,养父给他念了一段经,那是凯恩和他说过的……
“赋你刀兵,地上的,你都自己去取.”
但林奇知道,因为这个惹人厌的光头——他的父亲是个地方官,所以才会这么嚣张.
飞贼没去细听那句经典,却选了另一条不归路,一条为非作歹,以暴制暴的路。
……
……
光头:“你在听我说话吗?林.”
“喂!老头子!”林奇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本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儒雅又胆小的人,一拳挥出,甚至能感受到伤者痛苦的人.
提尔:“嗯?”
林奇握紧了拳头:“就是这些家伙,把你变得饥肠辘辘,弱不禁风的吗?”
此话一出,在场大部分人都变了脸.
“你怎么说话的?怎么和审计官大人说话的?”
“你这个逃兵!别以为穿了神袍就真能把自己当成神官了!你活不长啦!”
光头小伙眼神中带着戾气,他看向一旁不动声色的官员,那就是给林奇一家子做人口审查落户,和征税的“父母官”,那是他的亲爹,他能在花雨大道舒舒坦坦的过二十来年,靠的都是他爹.
只是今天不大一样了,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居然回来了,还带着这么漂亮的小修女……
他一定作弊了!——光头小伙如此想,在这条街上,没有什么家伙能比他更优秀!哪怕是偷!是抢!那也是属于他的东西!——这二十余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顺风顺水.
“提尔……”官员反倒比儿子稳重得多,他像见了亲人一样,对待着每一个居民,当然,这个亲人指的是亲儿女,毕竟他也是要依靠儿女来养老的.
“地租我已经交过了.”提尔言辞闪烁,仿佛被戳中了痛处。
可林奇不管不顾,仿佛发了疯一样,语气冷得可怕.
“喂!老头子!就是这些家伙让你吃不上一顿饱饭的吗!!!”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噪!
官员:“那是上个月的……法规临时有变,虽然我也想帮你一把,而且林奇刚服役回来,你也知道,他没老婆,也没孩子……税收自然得往上……”
场面越来越混乱,那群人就像是野狗闻见了肉味,跟着官员一步步往前压.
“喂——回答我!老头子!”林奇的牙齿咯咯作响.
提尔的眼光黯淡,仿佛被戳中了痛处,他又佝下腰,就差一些要跪下……
“你的手脚是银子做的!”林奇磅礴的怒意全吼了出来。
昆丁看见那头兔子肆无忌惮地释放着魂威,仿佛发了狂.
“内脏的铜板所剩无几了!还得让这些家伙爬上来啃一口!”林奇回过头去,眼神咄咄逼人,一扫而过几乎没有哪个家伙敢与之对——他就像是一柄利剑。
林奇:“脑袋浑浊不清,早就把金山埋进了土里!”
为首的光头吊着眼睛满脸不爽,背手藏了一口刀,阴恻恻地摸了上去,林奇刚和昆丁分开,想上前去讲道理——
“你的心脏都快生锈了……老头子.”
怎料那光头心里摆了一道“拘捕格杀”的谱!满脸凶光挥刀劈砍而来!
官员没做任何表示,敢在王都重地寻衅滋事的家伙,脑袋分家已是常理,如果去阻拦那才是怪事.
乓——————
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面没见到,反而……
“呕——”
光头小伙捂着肚子,手中只剩下半截刀把。
唰啦啦啦啦啦——
刀刃飞上半空,打着旋落下,叫林奇接住,两手映出圣焰的辉光,一点点将它揉成了废铁.
“不打算讲道理,这是极好的事.你们是这儿的父母官?”
林奇进一步,他们便退一步,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官员的额头冒着冷汗,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哪里是儿子说的“飞贼奴隶,在役逃兵,弱不禁风,不堪一击”……还想把花雨大道的地盘收回来……没想到这家伙……
看着儿子捂着肚子倒地不起的模样,这中年官员终于开始害怕了……
“您…是?”
林奇:“我也不打算讲道理.从你嘴里能嗅见酒肉臭,是闻见就能吐出来的味道。”
砰——
官员回过神来时,他看见了天空,还有脑袋撞进身后人群的触感,他脖子要断了。
林奇:“你需要牙齿护理.”
那一刻时间都变慢了……
官员看见天空之下飞出的血沫与断牙,紧接着才感觉到痛入骨髓.
众人眼中,那个男人,那个神官拉伸腰肢,拳力已尽,身形弓张如兽,眼中有着无法言说的磅礴怒意!
“我就是你的牙医.”
昆丁在一旁抱着下巴,心与身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嗬————-”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就像是“少女心”这种东西早就随着时光入土,在今天才试着从墓地里盗出来,结果发现……
“我感觉我恋爱了……”
翠翠:“妈妈你总喜欢说些奇怪的话.”
林奇只一人一拳,叫这俩地头蛇倒地不起,不省人事。
“剩下的听着,我叫林奇,听好了.”
“以前是个无恶不作,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又好色,没什么钱却不懂节制的家伙.打起架来毫不留情,随时都可能变成现行犯,伤过的人,至今还有躺在医院里下不了床的.”
“但是……”
林奇拉起这两父子,一手一个提在这帮狗腿子面前.
“这种只会欺负女人老人和小孩的家伙!就算是我这种恶人也知道什么叫纯粹的邪恶!”
“是太阳晒都晒不死的真菌,是雨水洗都洗不掉恶臭!”
说完,他抛起这对“垃圾”父子。
“嘟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漫天的拳影要打得大小混账全身抖动!连瘫痪在地的机会都不留!
骨头的脆响一阵接着一阵,围观者中已经有大男人捂着脸惊恐地逃开了!
拳势已尽。
那两团“不可回收垃圾”,瘫在地上。
林奇问着刚才的问题.
“他们是这儿的父母官?”
没有一个人回答……连捶打铁锭的声音都没了,街上能看见家家户户开了窗,住户往外窥伺的模样.
林奇又问了一遍:“他们是这儿的父母官?”
有人点了点头.
林奇挥挥手.
“很好,现在你们可以去叫你们这儿的治安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