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城墙坡间窸窣走动声,因已是初冬,密长的蒿草芦苇都已枯黄,成了枝枝在风里摇曳的杆子,把上来的人掩没里面,听到拨动夹有应答“哦”声,仔细看,原来是门卫金铮庆!正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太有感应了。也难怪刚才未看清。金铮庆细长单薄个子,穿身淹黄色布长衫,混杂其间一时分辩不了。这个怪人,本就很少说话,常常低腔低调的以嗯、好、呃最省略简短应答,口音含糊不明。现在人已经站在他们面前,气喘吁吁的喉咙里滚出模糊三字:“何厂长。”随即抖擞的手递上封信。
何力伟取过,见封皮上是一溜洋文,蹊跷问:“老金,这是给我的?”
“不是,上面写的应该是盛会计的,但台头是庆林竹器厂,我想肯定是公事。”金铮庆轻声细语说。
“是写给我的,让我看。”盛玉成好奇心大起,从何力伟手中拿过,可惜同样一字不识。谢家华那里肯落下,外文!难道是香港来的信,恐怕是寄给我告诉父母消息的,急从玉成那里抓来睁大眼正反面看,懊恼地直搔头皮。
何力伟道:“不要佯东佯西的,金铮庆,你识得,能不能把这封信给我们翻译下?”
金铮庆听厂长出口似让螫虫咬下地跳惊,“我……”
“封面洋文你认得出,金铮庆别再瞒了,我知道你是有大学问的,外国人给厂来信,肯定是大事,只有你才能帮我们翻译。”
金铮庆嘴开始哆嗦,他扶扶像玻璃瓶底厚眼镜,问:“是不是先送派出所让他们查一查,这里通外国的……”
何力伟开导:“不用。要是有怀疑,邮局早把信拦住送公安局审查,还会直接寄到厂里。”
谢家华开始唣呼:“厂长说的是,我们在广交会都是国外人,洋文遍目可见,哪有怎么神奇!”
盛玉成过去亲热地拉起金铮庆手道:“信是给我的,你就帮厂里个忙吧,我们,唉,三个在外文面前都成了亮眼瞎!”
“真会没事?何厂长……”金还不放心,朝何力伟看。
“这样吧,现在天已经黑下来,城墙上风也大,不方便,我们一起回厂,上办公室后由盛玉成打开,你读,我写,如此,出什么事跟你无关。”
“那好,那好,唉,别怪我啰嗦,我是让一根草砸头都要血液升高心怦怦乱跳的人。”他转身,弯腰躬背怕磕绊状,三人都上去掺扶,他不停地说,谢谢,谢谢的。到了办公室门口站着,等何开灯招呼才进内,拘束地坐在盛玉成端的凳子上。
何力伟让他移近,信放在桌上,并讲把身上长衫脱掉方便。金铮庆只把纽扣系齐,拉正领子,浅笑道:“习惯了,这样好。”
谢家华口直指道:“六伯,我看你一年四季都这件布衫,把自己裹紧紧的,大热天你不悟出痧子来。”
“不会,里面光膀子,一样的。”
“呵,我懂,冰棍还用棉被裹哩!”谢家华口不停,让盛玉成拦住,“尊重些,别漾!金老师,你看,是不是开始?”
金铮庆听他叫老师,眼眶里竟起薄雾,他怕自己听差,直楞着。
何力伟说了,“是老师,先生,我们的长辈,你满肚子学问,厂里的宝贝啊!”见金一个劲地站起鞠躬,何过去拍拍他肩,双手相扶尊敬地请到自己座椅上,“这里有台灯,亮堂些,你就看着读出,我在旁写。”
“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我还是站着念。”金铮庆有些手足无措,但最后,经不住三人拉让,他战战兢兢屁股颠在椅沿上。何力伟正要拆信,金竟轻轻阻止,低声说:“盛会计,是给你的,你拆。”态度恭谦和拆信时的校正直白,给在场的人上了课。后来,金铮庆当他们外语老师时,讲这样拆信不仅是礼节,更是对天赋人权的尊重,信除了本人外,任何人都无权拆,甚至父母要看子女的信同样如此。
现在金铮庆用已是皮包骨节的手指先是除下眼镜拭净,然后轻柔抚平信的褶绉,从右到左指着信封上文字开读。何力伟把他随读出的音书写在纸上:
中华人民共和国zj省余市cb区庆林街道竹器厂
盛玉成先生收
伊拉克花臣香料制造有限公司特里亚1976年11月13日
以上是信封。信是浅黄色带条纹有股淡香的笺纸,顶格为:
尊敬的盛玉成会计阁下:
下面内容如下:
十分荣幸,让我在贵国50届秋季广交会上能与阁下您和谢家华先生相识,更是看到您们带来参展的贵厂竹编工艺器具,完美的设计造型、精致的手工编织艺术,细腻光涓的外表及其方便实用的功能,充分体现出中华文明源悠流长的传统手工工艺的精美。这哪里是器具啊?分明是高贵令人欣赏的艺术品!如果我没有认错,你们拿来的应是果盆、提篮、四件套盒,竹枕吧。肯定贵厂还有其它珍贵的产品。就拿这次我进口贵市香料厂出产的香精商品外包装,一改原本粗磊木箱装置,令人为之惊喜。我只把照片发到需要的用户,立即就反馈发来定单,第一批货全部脱销,我们自己厂需要的还得等下一批货到来。为什么这样做?请原谅!其实我是埋伏商机的。因为,我是在宣传推广贵厂竹编工艺品,请不要惊奇,须知再好的东西是要么喝卖买才能成功。
为此,我曾在饭桌间冒昧塞给您条子,表示我的诚意和意向:我要大量进口贵厂的竹编器具,让世界各国都享受到中华文明的优秀成果。可惜,不知为什么?在广交会上,你俩突然离去,好在,在邵洋先生处了解到您俩大名和贵厂地址,今天特地来信,望收到后能迅速回复,如何?渴求盼告。
我深信贵厂定能与我携手合作!
谢谢!
特里亚(签字)
1976年11月12日
这满满流畅书写在信笺的英文,在金铮庆低沉的声音中竟成美妙的华章,他念得快速通达,不需要辩认更无有疙瘩,那么顺畅,却却是何力伟在书写时碰到陌生字时要中断抬头,是金铮庆随手在桌板上划出方下笔,让三人都觉得非常的羞愧。还有,书写完的纸金铮庆取过后,又在不少的地方纠正,他慬慎不在何力伟写的纸上改,是把正确的字写在另张白纸。其中能看到,他开始写的是繁体字,但很快又划掉改为简化字。已经知道他学问和职业的三人,现在更是佩服此人并没有与时代脱伍,所写的汉语简化字非常正确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