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的面容逐渐开始露出厌恶、恐惧而又隐隐有些癫狂的表情来,奋力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何懿浩的束缚,他一时间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可以操纵这个小世界的变动的事情。徒劳无功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了这个关窍,双手按在栏杆上用力猛地一撑,把何懿浩给推开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响声,一个女人有些粗暴地拉扯着一个男孩子进门。那个男孩子正是徐超,他已经初一了,按照世俗的说法来讲已经是一个大孩子,却仍然是如同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一般,任由她抓住手臂拉扯着上楼。
何懿浩认出来了,这个女人是徐超兄弟二人的亲生母亲,徐超父亲提供的照片的他看过不知道多少次,而在这个意识世界里面,她的相貌依然年轻,却比照片里面眉目端庄的女人多了几分狰狞。
她完全看不到客厅里已经销毁完了家具,正在慢条斯理地往阳台走去的沈平旭,也看不到被徐昭一把推到了阳台门上的何懿浩。
她环顾着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客厅,却并没有询问从阳台匆匆忙忙跑进客厅里的徐昭,甚至于好像是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家的客厅里面有什么变化,但是她依然表现得非常的暴躁、恼怒。一把把手里拉扯着的徐超往前推搡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让他滚回房间里面去,然后踩着高跟鞋走到了阳台和客厅之间的墙前面,一撩裙子坐下,手肘一撑就开始拿着空气打电话。
但是电话的另一头并没有人听,她又气冲冲地摔了电话听筒。
然后她不知道拿起什么东西,就往徐超刚才进去的房间走过去。
徐昭快步地跟了上去,他想要拉住女人,然而他的手刚刚碰到女人的手臂,就像是被静电炸到一样被弹开,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依然想要制止这一场暴力。房间里面传出了夹杂在女人尖利的叱骂之中的,击打皮肉的“啪啪”闷响,斥责的内容来来回回就是“学习不好还不爱学习,就知道疯玩,考试成绩太差太丢人,为什么不能学学哥哥有点出息”之类的话。
何懿浩和沈平旭对视一眼,看来对方也已经想到了在这段回忆之中, 陈玲手里面拿着的那个,他们所看不到的东西,不是鸡毛掸子就是棍子之类的东西了。
但是并没有哭声。
没有想到身为人民教师的陈玲,在背后居然是个会使用家庭暴力的人,虽然骂人的话反反复复也就是那两句,但是她下手的时候毫不犹豫,从徐超并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承受着打骂的样子来看,这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挨打了。
实在是枉为人母。
由此看来,其实徐超的性格之所以会封闭、懦弱,甚至一句话也不愿意跟继母交流,也并不是没有缘故的。毕竟“亲妈”给他所留下的阴影已经足够遮天蔽日了,而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文学作品里面,传统的发展下,后母的形象就是阴险、恶毒、以折磨人为快乐之本,换成是何懿浩自己,也未必有跟重组的家庭成员“幸福和谐”的欲望。
何懿浩控制不住自己爱管闲事的基因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感,想要过去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然而沈平旭却伸手把他拦住了。
他微微侧过头,眼神平淡地看着那个房间门口,说话的语气也并没有多少的波澜:“我怕你看了之后,会自己把自己气死。你没有看出来吗,其实这就是一段回忆,你就算过去看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房间里传出了一声大叫。
那是属于变声期小男孩的公鸭嗓声音,属于徐超的声音。
而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整个小世界忽然就消散开了,何懿浩看到眼前一花,就已经凭空漂浮在漆黑的虚空之中。它本身就是沈平旭从徐昭意识里面取出来的一小段意识,不过是一个细小的光点而已,现在再散开就碎得跟糖霜粉末似的了,如果不是在黑漆漆的虚空之中闪烁着暗淡的微光,何懿浩都不敢保证自己就能看到它们。
沈平旭不知道是可怜他,还是只是单纯觉得好没有达到目的,他摊开手掌,让那一把糖霜光粉在手心里面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起来。
只不过或许是想要表达一下自己对于“破镜重圆”这个说法持否定的观点,光粉即使重新凝聚,也并没有凝为一体,它们就算是抱团也抱得分门别类各自为政,变成了一把绿豆芝麻大小的光点。
回忆这种东西展示出来的时候,总是会被渲染成一种十分微妙的状态,如果需要展示的是一段美好的、或者平淡的回忆,哪怕是一段让人觉得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那种无聊往事,也可以看到满屏满眼的鲜明色彩。可是一旦如果要面对凄惨的、痛苦的、悲伤的、寂寞的回忆,就会被铺上满屏的冷色调,黑白的,灯光暗淡的,但是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泛黄的。
就好像使用上了泛黄的色彩,就可以赋予给这一段回忆什么别样的意义。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颜色,其实最终每一段回忆唯一的意义,就是“曾经发生过”。
沈平旭曾经许多次跟何懿浩说过,在意识的世界里,意识的主人可以自由地操控一切,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改变一些什么,都是可以根据个人意愿来控制的——
“因为自己的意识世界,虽然首先是服从自己的潜意识,但是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围绕着自己转的世界呀。”
沈平旭当时是这么说的。
但是如果一个人,连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面,都不能摆脱一个让自己非常厌恶、非常恐惧的人,那么很显然这个人对他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如同跗骨之蛆一样难以摆脱。虽然何懿浩工作的这些年里,也经常会看到母子因为钱财、利益,或者爱情,甚至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等等的原因反目成仇。
可是把自己的母亲视为意识最深处的噩梦,却并不多见。
何懿浩看着沈平旭手掌里面虚虚托着的光点,有些犹豫地问道:“现在怎么办?还能再回去重新链接一次吗?”
沈平旭道:“倒是可以,不过现在有五六个意识碎片,意识本身是一种类似于数据的东西,有时候在破碎之后,也会自行进行重组,再进去也并不一定就是我们刚刚进去的那一个桥段了。”
何懿浩固然是想知道徐超大叫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一声叫喊不像是因为愤怒、想要反抗而发出来的,反而像是包含着错愕,惊慌和疼痛一类的情绪。徐超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才会让徐昭的意识碎片破碎开来?
但是如果已经不能重返刚才的那一个意识片段里面去,但是毕竟机不可失,能够从其他方面旁敲侧击一下也好,万一可以搞清楚徐昭的“死而复生”事件到底是单独作案还是团伙作案,就更好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
沈平旭往手掌吹了一口气,像是吹蒲公英似的就把那几个光点给吹了出去,落在虚空之中变成了五个环绕着他们的石头装饰的“城堡地牢之门”。
又是门,看到此情此景,何懿浩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最近沈平旭在看的原文书,到底是个讲述什么故事的小说了,八成是个发生在城堡或者古老庄园里面的小说,而且多次提到什么密道、地牢之类的场景。
门上面也没有任何的标记,里面到底会看到什么谁都说不好,何懿浩基于“就近原则”随手推开了正对面的那一扇门,这回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黑色“门帘”,一眼就可以把门后面的的情况看个通透。
门后面是一个有些旧的教室,依然是泛黄的色调,日光灯的颜色都有种陈旧的、像是鬼故事一样的黄色。教室里面坐满了埋头奋笔疾书的学生,桌面上堆着高高的课本,看样子是毕业班的学生,讲台上的老师也正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看样子是在批改作业或者试卷。而教室的最后面的空位上坐着一个有点儿胖的男童,他身上穿着小学校服,坐在一群初中生里如同不小心跑进了鹤群里面的小鸡崽儿。他看起来个头很小,像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样子,圆滚滚的挺招人疼的,他的作业肯定是不会有毕业班多的,估计是已经做完了功课,就坐在对他来说明显太高了的课桌椅上,翻看着一本书。
整个教室里面寂静无声,只有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声响,以及时不时纸业翻动的声音。
何懿浩和沈平旭并肩站在窗户外面的走廊上,往教室里面看,这番场景确实是显得分外的阴森恐怖。
不多一会儿,坐在讲台上的女老师从塑料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教室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估计是要去洗手间或者要去办公室里面拿点什么东西。但是等她的高跟鞋跟敲在地面的声音稍远之后,刚才还安静如鸡的教室里面立刻就出现了一阵低低的,朦朦胧胧的窃窃私语声。
乍一耳朵下去根本听不出来到底是谁在说什么,但是说话的声音就如同唐僧念的紧箍咒一样,萦绕着不散。
忽然,教室的后门被“砰砰”地重重拍了两下,教室里的交头接耳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那位女老师气势汹汹地从教室的后门走进来,她阴沉着脸快步走到讲台上,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愣是让她敲出枪炮一般。
是陈玲无疑了。
她把一沓刚刚拿过来的试卷拍在讲台上:“晚自习就是让你们自觉学习的,不是让你们来交头接耳的!你知道你们这次大测考成什么样子吗?我儿子读小学都考得比你们懂事,最差的居然只有二十二分,二十二分你是怎么考出来的,瞎子做题都不会拿到这么低的分,你读的是尿布吗?”
那个考二十二分的学生可能正好就是坐在男童前面的那个男生,之间他忽然直起腰来重重地往后一靠。教室里面放了大概有个四五十套的桌椅,初中生不比小学生体型小,教室里面显得逼仄,椅背挨着后座的桌子是常有的事情,他这样一靠后面的桌子也被撞得振动了一下,小男孩捧着书的手腕磕在桌沿上。
他抬眼看了看前面的背影,却并没有说话。
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沈平旭拉着何懿浩的手臂,往走廊尽头指了指,那边赫然伫立着一扇黑色的拱门。
余下的几个回忆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情况,基本上是成绩,学习之类的相关回忆,其中一个是初中的时候,徐昭因为考试考砸了,被陈玲喊道办公室里面,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前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还拿画黑板的长条木尺打了他的手臂。还有一个是徐昭初三的时候,正在读小学的徐超中午放学买了雪糕回来,分给了徐昭半根,徐昭吃了之后肚子不舒服,下午请假不能回去上课,因为初三也是关键时期,陈玲晚上回家,又把徐超打了一顿。
但是这些记忆基本上都是跟徐昭高一的时候失踪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关联的。
何懿浩坐在白色小房间里头,只觉得一个头三个大,丝毫没有切入点:“要不还是先就这样吧,明天再继续?也不知道现在外面几点了,你明天是不是还要上课?”
沈平旭倒了杯水,其实在这里喝进去的水,根本也尝不出来是个什么味道,但是沈大胃王就是离不开吃的:“明天就不能继续了,24小时之内,要给他把意识放回去,不然回头过期了徐同学就百分百只能做个植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