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依然灼热,袁崇焕辞别许誉卿,打马回了驿站,进了内堂,便见钱龙锡一身青衣小帽,手中捏一把竹纸的折扇,极像散馆的老教书先生,正在屋内慢慢踱步,手中的竹纸折扇扇得哗哗作响,忙上前施礼。 首发--无弹出广告钱龙锡一手扯住,一起坐了,佘义士早上好了茶,又送來几块湿凉的手巾,两人擦了,钱龙锡抢先道:“寻着你,老夫放了一半的心。”便将宁远兵变及皇上召见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袁崇焕静静地听着,任凭脸上的汗水不停滴落,既不擦拭,也不摇扇取凉,心里暗自恼怒不已:毕自肃呀毕自肃,你枉追随我多年,如何如此柔弱寡断?朝廷粮饷不到固然不该,可你万万不敢处置失措,使兵变难以收拾,当时若将苏涵淳、张世荣两个狗头斩了,何至于此?良久才说道:“皇上英明果断,只是罢了一个王家祯并无多少裨益,变乱已生,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平定。”
“皇上有旨命你去办理此事。”说着从袖中取出圣旨宣了,说道:“老夫便服造访,不敢进门宣旨,你自看吧!”
袁崇焕依然跪接了旨,看了长叹道:“宁远将士多为旧部,不难处置,但恐粮饷拖欠遥遥无期,日子久了再生变乱,便不好慑服。”
钱龙锡道:“这个不必担心,粮饷不会拖得太久。辽东边事要紧,皇上震怒,户部断不敢再掉以轻心。老夫此次过寓相扰,还想细问平辽方略,金殿之上言语简赅,不得详闻,心下颇有疑惑。”
袁崇焕一笑,想起方才柳泉居酒楼上许誉卿慷慨激昂的样子,暗道:不知多少朝臣瞩目辽东,那些奸佞小人再想暗中作祟怕是不易了,意念及此,心神为之一振,答道:“兵家密事,崇焕本不愿明言,但阁老屈尊造访,不耻下问,崇焕不敢不言。其实平辽方略并无多少奇异,不外东江、关宁两路进兵。”
钱龙锡道:“东江?可是毛文龙么?”袁崇焕轻轻点头。钱龙锡不解道:“兵法云:兵分则弱。如今宁远城坚兵多,宜于攻守,为何舍此实地而用海道?毛文龙坐拥貔貅,化外称雄,怕是骁悍难以节制。”
袁崇焕道:“用兵譬如对弈,如今棋盘上有四子:山海关、锦州、宁远、东江,东江不过居其一,守将毛文龙据海自恣,但只求自安,不思尽忠报国,学生到得辽东,文龙若听号令,可用则用之,不可则除之。海道若畅通,建酋皇太极果敢來犯,祖大寿拒他于宁远,学生亲提一旅雄师,取海道北上直捣他辽阳、盛京老巢,使他前后不得相顾,进退失据,一举平定辽东。”
钱龙锡沉吟道:“毛文龙据守东江数年,对建虏多有牵制,如鲠在喉,心存顾忌,便是有功,还当以用之为上。皇上英明,辽东若有大事,难以独断,当急报京师,以免皇上生疑。”
袁崇焕深施一礼,感激道:“学生记下了。军情紧急,皇命在身,不敢迟缓,学生想连夜动身,前往宁远。阁老可还有指教?”
“元素要下逐客令了?哈哈哈,皇上既命你不必陛辞,老夫也不敢再逗留了。老夫就在京里等候佳音。”
袁崇焕送钱龙锡出门上轿,命佘义士护送家眷慢行,急到兵部取了火牌,换了轻装便服,将冠服用包袱裹了,又用黄缎绣龙套子将尚方剑装好一起背在身上,打马出京。一路急驰,第三天近午时分便到了山海关行辕,总督王之臣、总兵麻登云率众将迎接拜见,宣旨已毕,袁崇焕并不停留,将督师印信先留在总兵衙门,只背了尚方剑独骑出关,将近黄昏时分來到了宁远城南。
宁远东西南北四方各有春和、永宁、延辉、威远四门,永宁门、威远门非用兵打仗时不开,平日只开春和、延辉两门,这些日子两门也关了,只准商队出入。袁崇焕望着延辉门高大的城楼,故地重游,不由暗自唏嘘,颇多感慨,城上兵丁早已见了,大喊道:“什么人?再往前走,可要射箭了!”
袁崇焕勒马道:“大明钦差出镇行边督师袁崇焕。快将门开了!”
城上兵丁哪里相信,笑道:“哪里有独自一人的钦差?断是假冒的!”
袁崇焕喝道:“宁远兵变,朝廷已知,本部院奉皇命前來。宁远城为我所修,我袁崇焕又回來了,你们如何不放我入城?”
兵丁们听了,不住交头接耳,更觉疑惑,暗自思忖道:“细看面目倒像袁大人,怎么孤身一人?”为首的小校高声问道:“袁大人,既知兵变,怎么你一人入城,难道不怕么?可是身后还有大队的伏兵,等大人赚开城门围剿宁远?”
袁崇焕朗声大笑道:“你们看我身后可有一人?本部院驻守宁远起得好呀!來……坐到凉席上來。”
二人心存惶恐,逡巡不前,袁崇焕笑道:“本部院身无寸铁,何故畏惧?”见二人犹豫地走近,又道:“将鞋脱了才觉凉快,本部院家在南方,平日里哪有这么多穿鞋的时日?上山砍柴,下河捕鱼,耕田走路,赤脚惯了,这样才觉痛快。”几句话娓娓道來,如拉家常,二人登时自在了许多,扭捏道:“小的怕坏了规矩。”
袁崇焕含笑道:“此非军前阵上,不过私下晤谈,要那么多规矩何用?”命人煮了解暑的青茶,四人盘膝而坐,边饮边谈。
袁崇焕道:“皇上旨意已宣读了,本部院知道你俩倡乱起事,一则朝廷未能如期解发军饷,二则也见不得几个墨吏贪酷枉法,激于义愤,迫于无奈,实非得已,情有可原。方才校场相交数言,听出你俩报效之心并未泯灭,与其他叛乱犯上者不同,本部院也晓得义气当先,不想教你俩捉拿同党。再说你俩人单力孤,也有所不及,只将同党姓名说出,便可宽恕旧罪。本部院推心置腹,言出即行,也不强求,说与不说,你们好生斟酌商议,只是不可白白错过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杨正朝道:“我等在广武营前歃血为盟,喝了血酒,赌了血咒,无论生死,决不相负。”
袁崇焕并不急躁,劝道:“讲义气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还应持大节,有为善之心,不可有作恶的念头,不然空讲义气有何用?他人叛乱,你若还念朋友一场,本该劝阻,使他悬崖勒马,不致越陷越深,回头都难,你反而做了帮凶,这般助纣为虐,岂不害了朋友?”
郭广也道:“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道错了,何必还要一意孤行?追随作乱,其实是疏离骨肉而讨好异姓,只想对得起朋友,可曾想对得起家人?”杨正朝、张思顺深觉惭愧,红着脸默不作声。
袁崇焕趁机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也要是非分明,报恩与报怨都该合乎礼法,以免做出些禽兽不如的事來。人人都有父母妻子,他人不顾父母妻子,将人伦抛在度外,自然不当学他。”
杨正朝、张思顺哭拜在地,面带悔恨之色,叩头道:“大人莫讲了,我俩已知道悔恨了。倡乱者的名字都说与大人,求大人准我俩阵前立功赎罪。”
“这个自然。”袁崇焕点头应允。郭广忙起身取笔写录,杨正朝闭目道:“我俩之外,还有二十一人,最先倡议的是伍应元……”
话刚出口,便听屋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说此人靠不住,果然如此。方才校场上便胡言乱语,不是人多早一刀将这个软骨头杀了,省得背地里出卖弟兄。”话音甫落,嗖地一箭透窗射來,杨正朝大叫一声仆倒在地。袁崇焕急忙一口吹熄了灯火,闪身躲避。郭广大喝一声:“拿刺客!”院外脚步一阵纷沓,随即刀剑相击,呼喊不断,整座巡抚衙门登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