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除了那些没脑袋的昏君庸主,没有哪个皇帝会那样明显的只顾享乐而轻易放弃自己的国土子民。可那也只是不明显而已。古往今来,那些郡王除却面上做出的无奈之外,背地里藏着多少说不得的东西,谁也讲不清。史劵本就只是将过往摘录出来薄薄记载,可许多真相,却恰恰被抛出了笔墨之外。便是身处其中也未必能了解通透,遑论今时之人。
纵然翻阅过往再多次,可谁又能真正通过它来判断从前的是非对错呢?
错综种种,便如此番。
那黄袍加身的人,他本是承载了全天下的期望。百姓都期望他带领他们走向繁荣平和,吃穿不愁的日子。他们都一样的,只求平稳,不求权贵,多小的愿望。
可他在看到昆莱关战况之时,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如何处理,而是如何放弃。那是大覃的领土,在那片土地上居住着的,也是大覃的子民。
也许荒唐,可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君主,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次日早朝,皇上满面凝重,看起来忧心忡忡。
他眉头深锁,像是真正的为国为民忧心天下。他长叹一声,只道如今昆莱关患难以镇压,大覃举国混乱,朝中一时无人,百求不得,思虑良久,欲重请勋国公回归军处,并问众人有无异议。朝堂之上半晌无人应答,众大臣都只低着头,四下眼神暗交,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却是那一向纨绔的勋国公子宋歌拱礼而出,姿态坚决,眉眼如削。
他模样恭谦,举止有度,半点不似寻常只知玩乐的模样。在谢过皇上看重之后,宋歌话锋一转,只道父亲年迈,恐难当此重任,若皇上不弃,他愿自请出征,誓死保卫大覃,不轻让出半分疆土,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辜负昆嵩一战以及皇上的厚望。
勋国公急忙站出似有异议,可皇上看起来甚是欣慰,一句定了,朝中便再无其他言语。
当今皇帝做事情最喜拖延,可这一次的效率却快。关于此番事情,不过当天傍晚,宫中便传出消息。而消息放出来不肖一个时辰,所有人便都晓得了,晓得朝堂之上勋国公之子宋歌的举动。皇帝盛赞其虽是年少却胸怀大志,有骁勇之肝胆。
看来那个少年此番于国难之际自请征西,真是捧得君心甚慰。
许是这样,皇上才会于朝廷之上,当场封宋歌为左将军,命其率领大军,择日出发,愿其心怀利剑死守国土捍卫昆嵩罢。真是了不得。民间这样说道。
可当这个消息传到即墨清耳中的时候,他却不觉微微皱眉。皇上如今因体内毒素积存的缘故,时醒时昏,这些日子他都在与三皇子密谋其事。按照他的计划,当是过些时日利用三皇子逼宫,将皇位拿到,之后再分军权于他收拾山河。
仗总是要打的,可这个时候和到时候,实在太不一样。如今在皇上手下,他们要去昆嵩战场,那是找死,宋歌不会不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选择又是另一回事,因有的时候,选择不一定是真的给你选择,这个世界上多得是无奈。
宋歌怎会不知道呢?皇上说是那样说,可他当然没有真的想让年迈的勋国公上那战场,毕竟这实在太没有必要。勋国公一位是世袭罔替,轻易不得废除,而今勋国公府中只有一个独子,便是宋歌。宋歌太明显了,他是即墨清那边的人,若要这样讲来,那么勋国公府人变也算是即墨清的势力。宋歌不除,大覃便永远留着个隐患。
可他当然不能做得太过明显,是以,他由勋国公下手,再以言语相激。接着,便有了宋歌的自请出征。
左将军,位同三品,金印紫绶,掌京师兵卫及戍守边隘,讨伐四夷,主征伐镇边关。
即墨清揉揉额角,只觉得脑袋有些胀。
以当今皇帝的性格,倘若他真要封赏宋歌,至多也就是总都统了。这一次却大方,直接便给了他一个左将军的名号。将军者,军中之魂也,军在将在,军亡将亡,作为一军之首,他当与军队共存灭,不至一兵一卒,不得轻易回头。
此番封赏,看似器重,实则暗藏杀机,宋歌是他的臂膀,皇上终于是把重点放对了一次。
即墨清低一低眼,摩挲着指间小物。
他知道那个人的目标是自己,只是不晓得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说来那三皇子真是不适合做些需要隐蔽性的事情,不止自己做不好,还容易连累别人。如今的他尚在担心着宋歌,却不知道,危险已经悄然降临了……
是夜,灯火明灭,玄云遮天,月影极浅。
当欢颜听到那男子再次被押走的消息,她似是一颤,不经意便摔了一个茶盏。
“他怎么会被发现,他不是藏得很好么?你不是说,连你都探不到他所处何地么?”
楚翊轻轻按了按眼前女子的肩膀,声音放得很轻,试图稳住她的情绪。
“欢颜,你先别着急……”
“我怎能不着急?那是我的夫君”她说着,眼底急得都浮上来了一层水雾,“你说他被押走了,然后呢?如今他身处何地,景况如何,情势是不是对他非常不利?”
楚翊将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说话,而欢颜见他这般模样,心下一沉,一时无言,倒是安静了下来。只是,纵然安静也不过一会儿。烛光昏昏,映在她的面上,更显得晦暗不明,而她就着灯烛微光,慢慢抬眼,面上牵出的是一个极浅的笑。
那个笑像是从极度的恐慌里强生出来的,极力的克制,极力的镇定,虽然勉强,虽然那个弧度很轻,却也意外的真切。楚翊刚想说些什么,抚平她的忧虑,却不想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个女子眼底所有的担心和慌乱霎时不见。他从未见过谁能有这样的本事,刹那便将所有情绪隐藏起来,仿佛一瞬间忽然扫去了之前所有的不安。
她对他说:“我要去找他。”
我要去找他,陈述的语气,肯定的句子,她没有在和他商量。
欢颜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脾气温和,性子软糯,寻常有些什么事情,她都会问他,但凡他与她相左且坚持起来,她也都会听的。
可另一些时候,她却意外的固执。
那个另一些时候,说的便是碰见沾上那个人的事情的所有时候。
她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却独独在他身上,或者说,但凡遇上与他相关的事情,那么,别人的意见她便都不会再听了。
楚翊深知这一点,于是他只顿了一顿,没有别的言语,只一句:“好,我陪你。”
好,我陪你。
这便是他所说的,也是他唯一能说的。
有时候,他实在觉得自己卑微得厉害。可更多时候,他因这份卑微而欢喜。为什么不欢喜呢?他想给她的,她接受了;他希望自己对她有所帮助,于是便真的为她添了一份助力。
那是他所喜欢的人,所以,多好。
从林家堡到皇城,这段路实在不近,好在即墨清被暗卫押出,走的就是通往琅洲的这一条路线。在离开皇城之后,到达林家堡之前,这中间有一处山谷,传言谷中多猛禽空上常有秃鹫盘旋,那儿葬过许多性命,却因食人凶兽可怖难觅而一直无法治理。
之后,那块地方便几乎无人行走,寻常有人要去哪儿,也多是绕路。毕竟么,谁会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当今皇帝虽说无能,到底也坐了那个位子那么久,要说半点能力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是以,他能够甩开即墨清的暗卫,虽然叫人惊讶,却也不是什么难以相信的事情。毕竟他如今对这个男子如此“上心”。
到底是有孕在身,这个时候本就该要静养,也容易疲累不适,可她自有孕以来,却一直在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每一件看起来都重要无比,导致他哪一次都没有办法将她劝下。故而,欢颜的状态每况愈下,尤其现在,奔波几日,眼看着女子憔悴下来,眼底染上一片青色,一双总是清亮的眼也布满了红色血丝。
楚翊有心放慢些脚步,也说过自己有人在追查,可她不听,一意孤行。纵是他不得不拿出孩子来警告她,她却也只是犹豫一会儿,接着继续坚持自己的。
若是放在以前,不管那些事情再怎么重要,她终会为了孩子而愿意稍稍妥协一些。可这一次,她只是望他一眼,眸色深深。
依然是那句话:“可他是我的夫君。”
她平素喜欢嬉笑,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总是认真,慎重严肃得不像她。
似乎,她说的那个夫君,和他理解的夫君是不一样的。他理解中的夫君是丈夫,而她表达的意思却是全部。他是她的全部,叫她怎么再有心思顾忌其它?
默然望她一样,楚翊不再言语,只是为她披上一件披肩。她看不懂他眸中情绪,那样深,那样复杂,仿若古井一般,沉寂而满含沧桑,叫人空能看得出痕迹,却读不出内容。
楚翊,或许真的就是这样一口古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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