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不止是秦漠怔愣在原地,便是欢颜听见他说的都有些意外。
秦漠是谁?那可是皇上的人,或者说,他不止是皇上的人,更是皇上的心腹。能收则收,不能收的话,若能一次除去,对于那人也定能有所影响。
可即墨清负手而立,昏暗的夜色中独他淡然如水,谪仙一样,仿佛世间万事都通透于心,言语之间已是做了决定。楚翊都做好了将秦漠擒去的打算,却不想即墨清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人给放了,他向他走出几步,刚要开口,却不防男子右手一扬截住他的话。
即墨清没有看楚翊一眼,只是继续对秦漠道:“秦统领怎么还不走?”
秦漠眼眸瞬了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望向即墨清:“你就这么让我走?”
眼前的男子衣裳脏乱,总是整齐束冠的头发也半散下来,如玉的面上沾着点点灰尘。可即算如此,他却仍是一派温文的模样,不让人觉得他有半点邋遢。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因为入眼的首先是他那一双眼,随后才是那一个人。而那双眼,实在是生得妙,如同平缓却又深广的海面,叫人觉得清澈又看不见底,那是春秋更迭留下的沉淀。
既是这样,那他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便不意外了。虽然此时的秦漠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沉淀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身上,已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
他只觉得,合该如此。
即墨清颔首,而秦漠见状,一顿,抱拳,旋即提步而起。月下的暗林中,有一道身影极轻,一跃而过,似乎比之鬼魅夜行,他的动作还更加快些。
当秦漠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墨色之中,即墨清终于忍不住轻皱了眉,捂着胸口咳出一声。
而欢颜一惊,几步过来扶上他的手,眉眼间载着满满的担忧:“你怎么样?”
即墨清轻轻摇头:“无碍,只是因迷药剂量太大,睡得太久又没进吃食,方才情绪起伏太大,有些撑不住没有力气罢了。”
欢颜似是不信:“真的么?可我没见你有什么情绪起伏啊……”
“在那样的情形下边看见你,且是看见你趴在树上,怎会没有波动?那时候,我惊得差点哽住。”说着,即墨清笑笑,但很快那笑意又僵在脸上,因余光一瞥,他看见她的微微突起的小腹。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怔在原地,手不自觉抚上那处微凸的地方,一时间只觉得刚刚清醒过来的脑子又混沌起来,“你……”
面上绯红,眼底的笑意却是极深,欢颜覆上他的手:“你猜?”
欢颜觉得好玩,她从未见过即墨清这样迷茫的模样,只觉得可爱,不觉便起了玩心。只是,还没来得及逗他几句,楚翊却轻咳一声站了出来。
他走近几步,挑一挑眉望向即墨清:“若你觉得意外,不敢相信,你也可以当这是我的。”
“……”
这世上果真有人,只要一开口,便能轻易破坏了别人的好心情,让人恨不得打他一顿,捅他几刀,出一处气。可这也不过说说。
即墨清一叹,想到他离开之时她的模样再对比如今,不知道她为他担忧了多久。听说这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在有身孕的时候,最该舒心,他也最该陪在她的身侧,可那些他想得到想不到的时候,他都不在。也许不能做些什么,他对这种事情也半点不了解,但就算那样,他可以努力去学,总比错过的好,总比让她自己承受的好。
楚翊的话音落下,欢颜懵了一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刚想暴跳,正欲开口,却又被抢了话去。
就算知道是楚翊帮他照顾了她,但即墨清还是有些不爽。
环住眼前女子,即墨清轻笑一声,笑里却似夹着寒刀刺骨:“前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了。若他日楚兄有哪里需要在下的地方,在下定不推辞。”
楚翊对那藏着刀的笑视若无睹,只动作自然地解下外披搭在她的肩膀上:“客气。”
欢颜:“……”
截断着不让她说话就算了,偏偏两个人又一起望着她说话,可就算是望着她在说话,那两个人也不是对她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纠结一会儿,再次尝试开口,可欢颜刚一抬起眼睛便被他瞪回来。
“方才在树间跳的那两下很过瘾?躲过就算了,还非得去接那个木棍和匕首,好玩是不是?”即墨清为她拢了拢衣裳,虽是做出了一副严肃模样,面上却满是无奈:“有了身孕还来这个地方,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倘若我不知道,我便不会来了。”欢颜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但不一会儿又接收到危险的讯号。她看见他的眼睛微虚了虚,那是他动怒的前兆,于是顷刻间软了声音,欢颜拽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晃了一晃,眼睛一闪一闪的,“小师父,我很担心你。”
即墨清一顿,随即抬手揉了揉额角,借着手掌的遮掩,他不自觉勾了勾唇。好久没有见到这样乖顺的她,以往在林镇,她一旦露出这番表情,一定是因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怕他对她生气。
可他从没有真正对她生气过,很多时候,她都只是担心。
可不管他是什么情绪,她的这一招总是好用,因为她总是知道他的软肋,总是知道该怎么对付他。罢了,没事就好。
那一瞬间他软下了原本严厉的眼神。
“下次……”
他望着她,本想说下次不要来了,他左右不会有事,她总得照顾好自己,不然他怎么放心。可话到嘴边却转了一转,他想,或许自己也一样,若她遭遇同样的状况,他的选择也一样。什么不要来什么要注意,其实都是些废话。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眸色温柔:“下次我会注意,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于是女子委屈的小眼神被光色掩去,她眉眼弯弯冲他点头:“嗯,你说的”
“我说的。”即墨清牵起她的手,在她的眉尾处轻轻印下个吻,“我不会骗你。”
欢颜微微低了头,从楚翊的角度,恰能看见她泛起绯色的耳朵。
可是这样深这样的暗的夜色里,能看清楚什么呢?说不定那些颜色只是因为火光一闪映亮了这里而已。楚翊环臂,移开目光,却在移开目光的前一秒钟看见那人对他投来略带笑意的眼神。
幼稚。
在心底冷哼一声,顺着风向提步跃去,顷刻间楚翊的身影便消失在树冠之中。几个闪落间带下枯枝残叶落落,再抬眼,已经不晓得那人到哪里去了。
即墨清于是带上了些许得意,在外人眼中向来没什么表情的清疏男子就这样生动起来。
而欢颜抬眼,一滞,歪歪头:“小师父,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笑得,这么……荡漾?”
稍稍调整表情,即墨清似乎有些不自然,一手依然牵着她,一手握了拳放在唇边轻咳,眼底竟有几分窘迫和羞恼的意味。
“没什么,林间风大,我们快些出去吧,看你脸色这样差,想必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好。”
将目光移到她的小腹上边,即墨清心里那种奇妙的感觉又漫了上来,面上的笑温柔得如同一汪潭水,简直要将人引来溺死在里边。而欢颜点一点头,握住他牵上来的手,十指相扣。
还说我的脸色差,你真是没有看见自己是怎般模样。
携手走在暗黑的林间,头上是遮天的树冠,脚下是腐腥的泥土,便是云层散去,月光微微透过枝叶照下来,那也不过能隐约让人稍稍看见脚下路况如何而已。被牵着跨过一根巨木,欢颜弯一弯眼。这路并不好走,却还好有他在。
再走一段,头上的树冠更密了些。
冬夜的密林之间,偶有夹着霜露的风钻进衣领,的确冷得有些厉害,让人不禁瑟缩起来。加之看不清楚,于是更觉可怖。可是身边的人那样细心在护着她,手上的温度也那样暖,好像只要握着他的手,便又什么冰霜风雪都不怕了。
嗯,只要握着他的手。
数日之后,金殿之内。
金殿这个地方,说来威严,只需提起便让人感觉气势迫人,可那也不过是上朝议事用的,而无事可议的时候,它便也不过是个空空的大殿。尤其在没有灯火的夜里,这个地方更是如此,看起来寂寥又森冷。
身披明黄色锦袍,居于正中的男子看上去有些苍老,华发从鬓间刺出来,一双原本阴兀的眼此时也只是微微斜着,看上去有些无力。这般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将要烧尽的油灯,枯得厉害也瘦的厉害。
殿内极空,但凡有一点儿的凉风钻进来都会因这空旷而被放大。撑着扶手站起来,黄袍男子的身形岣嵝,额间发青,手脚微颤。哪怕是对于医术只略略懂些的人,让他们看了都该晓得,这人活不长久了。
而此时,他直直望着殿下一个暗色身影。
那儿跪着的是一男子,墨色劲装,朱色暗纹,发丝有些凌乱,头垂得很低。
那是秦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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