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不论大家来自哪里,几日便会混熟,且是生死的交情,过得硬,又因为大家的想法抱负相近,每个人也都能插科打诨聊得来。可讲是这样讲,哪个地方都总有几个不合群的几个胆小的几个一脸“老子天下第一”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的。
哪个地方都有处不来的人,这很正常。
就像那些有本事有想法还待人亲善的,他们永不会缺乏追随者一样正常。
而后者在这里的代表,便该算是即墨清和宋歌了。
宋歌为人向来随意,年纪又轻,虽然位置处得高,但他自己也像是从来没把这个当回事,除非正事会严谨些,平素里都是和大家伙称兄道弟的,没事还赖着赖着从哪个谁的私库弄点酒来,全然不顾自己的长官形象。可因他战场之上奋勇无双,大家倒是没什么不服的,且因他的性子,待他比对胡将军还亲近几分。
毕竟胡将军的威严摆在那儿,且执掌昆莱关这样久,早有了威严自成,往日里便是亲厚,也远没有到可以同众人一块儿猜拳唠嗑聊姑娘的地步。
而即墨清呢……
即墨清是个例外。
在众人的眼里,那个男子年纪尚轻却有勇有谋,便是在战场之上亦可独当一面,气势半点不输哪个大将,凛凛肃杀,浑然天成。起初因他战场之上的模样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大家都以为这是个不好相处的,不想私下里竟那样好打交道。
每每讲来,大家对“四子”的印象总是很好。
道他不同于其他官兵小卒举至粗鲁,反是自带谦和意味,且博识广闻,偶尔与他聊一聊,便能听到各种不同的趣事。不是带着炫耀语气在卖弄,而是自然而然的用玩笑方式说出来,面对谁的困苦烦忧,他也总能给出最为恰当的意见。多难得的人。如若是没见过他于沙场之上表现的人,怕见了他都只会喊一声公子,而不是心怀敬畏敬他一声校尉。
是了,校尉。虽不知为何,胡将军奏上去的折子被驳了下来,这四子最终也没有拿到半点封赏,纵然他也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但众人心底却为他隐隐不平。
上无赏令又如何?这就是他们的校尉。
整个昆嵩军从,谁不晓得谁不承认?
这么唤着,这么敬着,可有一件事情,大家谁也没有发现。
对胡将军心怀敬畏尚有缘由,可是,这么一个与大家年纪相仿容貌俊秀且举止亲近的人,他们怎么会对他生出这样的敬畏心呢?像是在面对身居至高之位的人。
不是迫于地位的不平等,不是碍于他哪里流露出的气势威压,可他就是值得所有人如此相待,值得他们由心底发出来真正的尊重。
然,便是对他心存好感,便是那四子平素也从来和善,但他似乎总自带着清疏冷淡。看上去与谁都好接近,实际上却是谁都靠不近。也许他便是这样的人吧,大家想着,还好他心性谦和,加上有那样温润的外表压着,不至于让他显得太过冷漠。
可再冷漠的人也会有开心的事情,就像凡事都是有例外的。
近日里,大家发现,他们的校尉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执剑从练武场走过,即墨清的脚步难得轻快,没有低头也没有扬着,只是微微平视着前方,与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笑着打招呼。虽他往日也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也会与人打招呼,但礼貌的笑和发自内心的笑,两者要比起来,感觉总是不一样的。
他接到远方传来的一封信,说是他有了个女儿。
他和她的女儿。
那个孩子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听说现在还看不出来,希望大了之后能像她一些吧。
不远处投来一道目光,即墨清将将抬眼便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眉目肃然,冷峻如昔,那是秦漠。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别过头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男子压了压嘴角,顷刻笑意淡下。
即墨清不是那样容易留疤的人,因自幼便经历许多,药食之类也都熟悉得很,是以,经过一阵子的休整调理,面上的那道疤已经浅了许多,稍稍站远一些便不那么看得出来了。
褪下战甲,淡了疤痕,于是战将远去,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个翩翩公子。隐了笑意的男子执剑缓步于人群之中,高远冷然,俊挺如松,面无波澜,恍若九天长空千层雪,遥不可攀。
这阵子真是太过太平,太平得他差点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秦漠。
看着火舌点点舔舐上手中信笺,一点点将它燃了干净,烟灰在空气里荡了几荡,终于落在地上。朱心就这么看着,直至指尖被灼得发痛才慢慢松手。继而,她回头望一眼安静睡去的婴孩,眸底几分迷茫。
走近几步,朝着她伸出手去,许是因为犹豫小心,动作便也难得轻柔起来,朱心摸摸孩子的小脸,而榻上的婴孩在梦中不觉,下意识在她的手掌蹭了一蹭。
朱心顿了一顿,手就这样僵在那样,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虽没醒来,却忽然眯着眼舞着一双小小的手四处抓着,软软肉肉的,正巧握住她的尾指。
眼睫一颤,朱心碰了碰那个抓住自己的的小小的手,在碰到的时候,忽然便笑了一笑。极短却又极其温暖,恍若杏月十里花色,灼灼满满真真。
这个笑里带出的温柔颜色,暖得不像她。
可不一刻又微蹙起眉,朱心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这个孩子在蛊毒的影响下出生,当真没有一点影响吗?
思及信函文字,女子的眼帘慢慢垂了下来。尾指轻轻从婴孩的手中抽离,在看见孩子瘪嘴的时候,略略一慌,朱心拿过一旁的布偶老虎,将尾巴塞到了她的手上,那孩子于是咂咂嘴,像是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同,抓了几下便继续睡得香甜。
而女子移开目光,望向窗外,眼底几分复杂。
“还有这样一个任务。”朱心抬眼,眸色迷迷,“我竟几乎忘了。”
是啊,之所以会留下欢颜,是她还有一个任务。
那个任务,在于即墨清。
眼神瞬了一瞬,她抬头,闭上眼,被眼帘遮住的地方,里边有不甘无力深深的纠结矛盾。可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平湖一片,不起波澜。
不过是个任务,不过是个人,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想的。
可是,总有一些事情,遇上的时候不觉着有什么,开始的时候不觉着有什么,结束了以后也依然觉得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对于朱心而言,似乎一切都不过一场路遇。相逢,遇见,擦肩,别过。那个人,看着特殊,却实在与每天每天相遇而过的成百上千人都没有不一样。
要说不同,也不过就是比那些人多了些交道,也不过就是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可就是这样的交道,就是这样的记得,就是她口中这一点点的特殊。
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多少人假戏真做,她却把许多真情实感当了假。她以为自己看得清楚,却不想,这样的置身事外和沉迷痴嗔原无不同。过分的透彻和过分的沉醉其实是一样的。
世事原是一场梦,谁都是梦里的人。
她从来不是旁观者,是她总把自己当旁观者,强迫自己与一切都脱离开来。
只是,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往往便在那些没什么里边有了什么,潜移默化得让人毫无察觉。只也许是演戏的时候太清醒,清醒的从不肯带入那个人物,从不肯承认什么余的东西。于是,等真的从“不在意”和“没什么”变成最后的“放不下”,那时候早就晚了。
是等到事情全部过去,她才终于能够发现。这份感情本不该是这个结局,可既然已经到了终点,再讲来,从头到尾却竟真只成了一个人的“自以为”,一个人的“突然觉醒”。
而相关于感情,便也真的始终不曾与她有甚干系。
不过那些也都是后事了。
后事的意思就是,以目前看来,什么都是未知。
这个世界上,变数真的太多太多了。
春去夏来,秋霜冬雪,转眼便是一年。
回想起这一年,即墨清发现自己竟全是在战场上过来的。秦漠始终没有行动,他觉得蹊跷。因暗探来报,皇城之中的那人该是早有行动了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秦漠始终按捺着没有动。这样的感觉让人很不安心,他想,也许那个男子是想做到万全之备,让他再翻不了身。
虽这么想着,即墨清的眸光却也始终没有冷厉起来。
将书信叠好放入木匣,即墨清长叹一声。比之这些事情,他其实更为关心那个孩子。他很想见到她,但至今也只在书信里见过。听说因孩子调皮,她带她很是辛苦,很是累心。
这个从她一次多过一次的抱怨也能看得出来。
即墨清微微笑笑,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都还需要别人照顾,怎么会照顾孩子?却只可惜,他不能回去。虽然他也不会,但至少能帮她一些吧。
长叹一声……
真是,越来越想回去了啊。
即墨清一直走得很稳,在这条路上,他总是一步一步,慢慢的在朝着自己所想的方向靠近。想走得稳,便要清楚方向,最起码要知道自己该怎么走。可如今的他却有了些许迷茫。
不晓得什么时候,爱的比重在他的心底大过了恨。
如今暂退不得,但今后他该怎样选择?下一步又该怎么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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