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的本子总是千篇一律。
绣楼相会的是才子佳人,荷塘上总笼着寒烟薄雾,而边塞似乎永远是烽火连天。可其实绣楼也有可能上演恶霸强抢民女的戏码,荷塘处,随着四季变换,景色亦会有所不同,如此,边塞关处也是会有平和时候的。
只是……
在来到昆嵩以前,欢颜以为平和便代表清闲,如今看来,却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最近这阵子,即墨清总是很忙,忙到经常在她睡着之后才回来,而等她一觉睡醒睁开眼,人已经不见了,只余下枕边叠得整齐的衣服和桌上摆着散出淡淡清香的糕点。偶尔她会撑着等他回来,可大多时候还是会忍不住睡着。
然而,与她不同,在即墨清的印象里,那个女子总是眉眼盈盈靠在床边等他,只偶时会忍不住睡过去。他们的记忆会有出入,因等着他的总不是欢颜,而是朱心。
她从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只是那时刚刚过来,她对于周遭情势多不了解,不便下手,是以拖了这样久。而最近好不容易熟悉起来,准备找个时机,却又因阁主新传来令,道即墨清对于那位雇主来说尚有些作用,可先候着,迟些再取他性命。
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朱心没有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能骗过自己的思绪,却骗不过自己的心。潜意识里,她其实不想动手的。
就像她分明可以歇在那个意识深处,却还是以“为了多了解他以防届时出手不顺”的名义,夜夜候着。如今的朱心,只以为这样的重视不过是因这是她杀手生涯里的最后一桩生意,并且,左右对她而言熬夜也算不得什么事情。
是啊,熬夜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杀人亦是。不论是谁都没有不同,也不会有什么特殊,任务接下,杀哪个人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事情做得太多了,她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不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情绪。
因她是朱心,风北阁的第一杀手。
这一日,江上烟波,朝飞暮卷,雨丝风片。
即墨清难得空闲。
虽然,那空闲也只是对她说的空闲。
不知何时开始,他在昆嵩的位置已经这般重了,军中每日都有那样多的事情需要他处理,如今的即墨清,他的忙碌程度甚至不输镇北将军胡鼎。反倒是左将军宋歌,因其他事物都有人分担了去,他便只剩了个沙场操练的活计,虽不清闲,却也不至于那样累死累活。
可便是如此,即墨清还是空了一天出来,哪怕第二日要处理双倍的事情。
因前几天的一个夜里,他听见她梦呓喃喃,似是委屈。
她说,他许久没有陪她了。
是以此日,欢颜一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枕边之人专注而温柔的目光。许久不曾这样,睁开眼便看到他,欢颜一时间有些不习惯,脑袋又睡得有点蒙,迷迷糊糊间差点一拳把人锤下去
哪来的小流氓竟敢跑到奶奶榻上来了
还好瞬间回过神来,毕竟这世上哪有这样好看的小流氓。
于是眼睛还没睁全,欢颜便先勾出了个笑来,带着懒懒膛音:“早。”
撑着手斜斜倚在枕边,墨发未束,同她的散落在一起,即墨清闻言,玩着她的手指的动作一顿:“醒了?我今日无事,难得闲暇,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唔,去哪儿?”
男子想了想,眸光微动,灼灼真真,晃眼得如同一阵风。
如同每月十六,本该月满大盛时候,不巧逢上乌云蔽月,那阵吹散浓云现月明的风。云破月明,未必是风有意而为,可纵然只是恰巧,却也足够打动人了。恍惚间月华如练,微风中海棠闲开,招摇弄影,而他就在这样的光华里对她牵出个笑来。
“便去海河吧。”
即墨清说的那个地方,离昆嵩有些距离,虽不算太远,却也需纵马疾驰一个时辰。
初初听见这个名字,欢颜有些诧异。
“海河?好奇怪的名字。”
而即墨清笑笑,细细向她解释。
海河其实不叫海河,它有自己的名字,唤绅舍。
绅舍是昆嵩地方话,深广的意思。名字是这个名字,可其实这儿不过是条小河,虽宽却不深,不管是谁看着,都难免觉得名不副实了些。
然而,绅舍看着虽不起眼,却也就是它,七年之前大覃举国的一场旱灾之下没有断流,救活不少人。绅舍绕山自棣国而来,连最细一条江都比不上,却是在南行的路上缓缓而行,最后绕过穹门和坤江,直直汇入大海。
寻常水域皆是溪流河江一路宽广汹涌,直至最后入海,多少水流充沛的河域在向前的过程中干涸,却唯独它,那样平缓,目标却明确。
翻身下马,欢颜只觉得一路颠得整个人都散了,于是扶着腰望他。
“所以你是觉得而这个名字更适合它更有意义,于是给它换了个叫法?”
问完半晌不闻动静,于是回眸,却不知为何,欢颜看见身侧男子微微抿唇,变得沉默起来。眼前是水草充沛,石濑浅浅,身侧有雏鸟轻鸣,动听悦耳,天边是浅金暖阳划开阴阴云色,不多时,沉雾散去,水天一色玉空明。
可欢颜却似看不见一样,只专注地望着她的小师父。
难得看到他这般表情,这是怎么了?欢颜心底一紧,莫非,这个名字后面还有什么故事?嗯,会让人的心情变得糟糕的故事?
刚想岔开话题,想着,若他不想说她不问便是,总归也不是那么好奇,或者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与他相比,便什么都不重要了。却是此时,即墨清握拳至于唇边轻咳一声,面色竟难得有几分……赫然?
正诧异地想着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毕竟小师父怎么会有这般别扭的情绪呢?欢颜便听见他轻声开口,声音里竟真带着几分别扭。
“倒也不是觉得那个名字更适合。”
“嗯?”欢颜不自觉睁圆了眼睛。
即墨清侧开了脸:“只是,昆嵩话里那个绅字的音,我不大发得出。或者说,我发出来的那个音很怪。”
因此还被宋歌嘲笑过,那段时间,他满耳都是宋歌的笑声,一边笑一边“绅绅绅”的不停。笑得让人很想打人。
“……”
欢颜愣在原地,憋了好半天却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发发不出?竟是这般原因……噗哈哈哈,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诧异,原来这世上还有你不会的东西……小师父……我,我一直以为什么都难不倒你呢”
笑着笑着,忽然一滞,气息就这样卡在嗓子里,上下不得,让人窒息。
脑袋里边骨肉几欲分裂,疼得厉害,更叫人昏沉。不一会儿,欢颜便失去意识,连闷哼一声都来不及。
而同时,扶着额的手慢慢垂下,眉头解开,女子露出一双清冷的眼。在洗去她从前的一些记忆片段尤其是对她的记忆之后,朱心想,这个意识果然是好掌控了不少。
眼眸一霎冷彻,须臾却又恢复了原本的盈盈笑意,仿佛方才只是清风吹过让人迷了眼睛,事实上,什么都不曾发生。
因是侧着头,即墨清没有注意到欢颜的异常,只是摇头轻叹:“我当然有不会的东西,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而且那些很多,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我觉得稀罕,小师父。”
女子走近几步,分明是一样的笑一样的语调,却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好像哪里变了。可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见女子拉住他的衣角轻晃,眉眼弯弯,轻歪着头,明明是撒娇的稚气动作,却被她做得理所应当。即墨清摇头,方才大概是错觉吧。
随后,他听见她说:“我总觉得小师父就该是什么都会的,就像这世上的东西,就该没有小师父不知道的一样。”
不远之处,藏于树冠之上的女子饶有兴味地往下看着,像是在看戏。虽说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风北阁中之人都会演戏这件事,但亲眼看见这样的朱心……啧啧,却还是叫人不习惯啊。祁鸢眨眨眼,眉头微皱,低了一边,表情说不清的莫名,不久转过身去。
近日大荒坛不知为何行动愈加紧促,还好坛中有那样多的人,做事效率极高,便是忙碌却也有条不紊。只是,若说大荒坛真的是即墨清的势力,他如今这样动作,是想做些什么呢?
在心底叹了一声。那个人与她也不熟,他想做什么,又干她什么事呢?好奇心太重总归不好,还是别想了。
说来,祁鸢是留书一封,混入大荒坛出行的船只溜出来的,上次出行虽未成功,却也给她积累了不少经验。
不过说起来,最近的大荒坛真是严啊。
出入的船只来来回回总要检查数次,轮班是插缝轮的,几乎没有漏洞,纵是她一身本领也难得混入。不过还好,因宋歌的缘故,那里的人并不对她多有防备,这次虽也并不那么顺利,中间磕磕绊绊不少事情,却好歹是出来了。
不是说那儿不好,相反,便如宋歌所言,那里于她而言,或许真是九州四海最安全的地方。只是,再在那儿呆下去,恐怕她真要闷死了。
而若真是那样,她离开风北阁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有风吹过,树叶打着旋儿落下去。
祁鸢混迹于船上,事事小心,随着坛中之人一路至此,终于摆脱了那些人,落得自由轻松。她本看这儿地处偏僻,少有人来,打算歇一歇便离开,却不想刚一跃上树,便听见马蹄声自远而近。
做了那样多年的杀手,祁鸢见有来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掩好身形屏息凝气,待得那两人不那样注意了,这才向下望去。
而这一望,便望见了熟悉的人。
想着想着,祁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朱心不是已经脱离风北阁了么?现在的这个分明不是林欢颜,那她跟在他身边做什么?莫不是……
眼眸一亮,祁鸢斜眼一瞟,勾出个笑。
唉……
虽说好奇心太重不好,但这样的东西,一旦生出来,便真是难得压下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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