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冷,落叶簌簌,匕首染血抵在一人脖颈之间,冷冷幽光映亮了一双眼。
朱心不言不语亦不动作,只是这么看着她,而祁鸢便这么毫无反应的随她打量,气氛一时僵持。思虑良久,朱心收回匕首,退后几步,衣袂翩飞间自枝上落下地面,如漆长发从她背后散至身前,月光明晃晃将人映着,那女子看起来便像是跌入身后漫开的一层薄薄墨色里边,带着叫人触目惊心的美。
从收手至远离,她一双眼始终盯着祁鸢,里边承着满满的防备。
而祁鸢见状,左右晃了晃脖子,那道伤口被她这么一扯又挣开了些,领口血色濡得更深。随之一跃而下,祁鸢将将停在离她三步之远的地方。
“你不必担心,我如今早和风北阁脱了干系,或者说,和任何地方都不再有什么干系。嗯,也不对,说是说脱离,但性质上还是叛变,阁主大概是想除了我的。”说着,祁鸢做出一副思考状,“这么说起来,担心的人应当是我才对,毕竟你还在风北阁不是。”
闻言,女子顿了顿,看一眼手中紧握着的匕首,旋即扔远,在听见叮啷落地一声后,她抬眼,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恭喜。”
朱心曾与楚翊夜探风北阁,那时初初上岸便遭袭,楚翊说,原以为她至少会解决掉祁鸢,不成想只是绑了她。而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似乎说的是,“除了不得已之外,我想离开风北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愿再杀人。”之后补充,“更何况那个人还是祁鸢。”
是了,她从不相信风北阁人,却独独对祁鸢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她与所有风北阁人都一样,历过腥风血雨刀剑死地,是在鲜血里浸染出来的。却又大不一样,偌大一个风北阁,唯有她不曾因此冷了血脉,还成了这般鲜活的模样。多难得的一个例外。
没有信仰和追求的人很可怕,便如朱心自己,少时曾因此而对那个女子有过钦羡,却在听闻她因出逃失败被种傀儡蛊后收了那份羡艳。那是她的最后一分情绪。
朱心不是一开始便甘心留在风北阁,那样残酷的地方,每日每日最接近的都唯有死亡。对于这个,她不是没有过挣扎和纠结的。那个女子,她不止是在替自己做着反抗,同时也承载了许多人的期待,如若她真的成功,那么对于风北阁而言,后果大概不堪设想。
可惜,那么多人,对外界最后的向往,却因阁主一念,死在了祁鸢麻木的眼神里。自此,朱心对什么都再没有期待了。世人都说她天生冷血,可哪有生来冷血的人?只不过,什么都是可以被磨掉的。
她会觉得祁鸢不同,与此有关,却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可真要说来却也简单。祁鸢比她入阁要早一些,或许她已经不记得了,但朱心一直记得。无月的深夜虎狼满布的峡谷,是她一手将她从狼群里提出来。是她救了她。
祁鸢环臂而立,微扬着下巴,如同黯淡深夜里恣意却并不张扬的一抹艳色,很是吸引人,也莫名的叫人很羡慕。而在她身前的女子依然是那般淡静若水的模样,水底却似有漩涡深深,仿佛正在吞噬着什么。
欲言又止,祁鸢终究没能忍住,于是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同我一样已经离开了,却不想你竟还在执行任务。潜在这里,借着这个身份呆在他身边身边,你是要杀了那个人么?”
朱心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把匕首。
她的面色始终沉静,眼神始终坚定,可祁鸢却觉得她在晃神。
清风徐徐带来女子微凉的声音。
“风北阁的训练,模式都是一样的。祁鸢,你可还记得进阁时候死在身边的那些人?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也只是第一次杀人的心情。”
那样小的年纪里,多少孩子连取舍的意思都不懂,她却已经挣扎于生死之界。所谓的不记得,不过是因为无法承受而选择性的去忘记一些事情。唯有如此,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对于这样的人,死才是解脱,可她还是想活下去。她一直努力的想要活下去,即便她并不知道,如自己这样几乎算得上是苟延残喘的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朱心想活,最怕的却不是死,而是有朝一日会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她晓得,作为一个杀手不能有哪怕半分弱点,否则随时有可能因那一处而使自己陷入危险境地。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她不是没有听过,很残忍,哪怕是她都觉得残忍。
那时的她以为那便叫做生不如死,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叫人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从来不是什么严刑酷拷。为了不让自己落入那般境地,她努力地将自己变得强大。
可到底是受制于人的杀手,再强大又能怎么样?还不是逃脱不了被控制的命运。且如她这般的人,做得越好,便是将自己往险渊里推得愈深。
“我曾以为只有做到做好才能活下去,如今看来,做杀手是不能太过于出色的。”
否则,她或许也不会被种下那蛊,或许真能同祁鸢一样,说叛离就叛离,说做回自己就做回自己。如若真能体验一遭闲散自由,哪怕是冒着被风北阁追杀的危险呢?那也是很划算的事情吧。
祁鸢像是没有听懂,眉头微微蹙着:“嗯?”
“没什么,只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的意思便是叫听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然而祁鸢知道,朱心从来不会有随口一说的时候。
只是见她也没有补充的意思,祁鸢于是耸耸肩,没有再问。总归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满足了就行了。至于那些余下的,她说的什么谁又要死,这关她什么事?
虽然事后也会觉得奇怪。
朱心不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人,她原以为自己需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脱身,不想那个女子让她走得这样轻易,轻易到不像她的作为。想到这儿,祁鸢忽然笑笑,说得自己像是多了解她似的。那个女子的心思从来深不可测,她哪是那样好了解的人呢?
不过,能走便好。
暗夜里,一道身影自荒废小院轻掠而出,携着薄云如疏卷起月色清朗,就这么消失在朱心眼前。不多时,院内便只剩下一人。然**,形单影只,月华在她身后细细洒下,很亮,带出树影光斑,带出地上清晰的一个轮廓。
朱心微微勾唇,笑得有些僵,良久,缓缓蹲下,轻轻触了触自己的影子。
旋即站起,恢复如初沉静,仿若劈砍不裂的寒冰。
却在推开院门的一瞬间带上浅浅笑意,澄澈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仿若桃月春风如练柔情,似是不谙世事的明净少女。在推开门的那一刻,角色扮演便又开始了,有时她会觉得累,毕竟林欢颜不是那么好演的人。
尤其对于她而言,真是难啊。
却再说回祁鸢。
踏着月影四处乱晃,她本打算趁夜出了昆嵩,却不想,长街尽头转角之后,竟不知被何人跟了上。起先觉得新奇,毕竟从前都只有她尾随别人的份,倒是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于是耍着对方转了许久,后来却渐渐有些不耐。
不耐,因为玩腻了却甩不开,即便是她也甩不开。没有往对方实力太强那一方面想,毕竟哪种强大的人她没有遇见过?可哪次不是甩开对方妥妥的?这一次却真是碰了鬼了。
便是如此,在郁闷之余,祁鸢甚至开始对自己产生了些怀疑
难道她就荒废了这么一段时间的功夫,便已经退步至此了?
不,她不信。
于是深吸口气提步踏着石墩上树旋即借力一点,祁鸢使出最快的速度抽身离去,不欲再与那人多做纠缠,却不想身后之人见状连忙随着她的步法而来。与之同时,更让她心惊的是身后那个带了几分急切的声音
“泠儿”
心神一乱差点从空中跌落下去。
宋歌?
很好,原只是说说,这下还真是碰了鬼了。
果然话是不能乱说的么?
前边是融融月色,身后是长影拖曳。
女子带着清浅笑意与遇见的每一个认识的人点头问好,模样始终清和。
而后回到住处,刚入院门便见得屋内灯色昏昏,心知屋里有人在等她。
如若什么东西都可以只看个表面,那么女子如今的生活,便真可当得上个安然惬意。有多少人羡慕这样平和的生活,只是他们分明是在一处不平和的地方,所以那份所谓平和也不过看起来而已。
便如屋内那个等她的人,他看着是在等她回来,实际上等的却不是她。
还未走进房门,那木门便从里边被打开,女子像是惊喜:“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大抵是心有灵犀?”即墨清笑笑,将她牵了进来,“出去消食居然去了这么久,该是渴了吧,来喝些茶,温得正好。”
于是女子接过茶杯饮尽,眉眼间满是柔柔笑意,灯烛将那份柔情映得分明。
如若,什么东西都可以只看个表面……
那么一切便真的都是正好的模样,而这个世界也真的便可以少去许多唏嘘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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