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女……”
“奴在!”楚月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她,立刻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哎……真是悲哀啊,这才给人使唤了几天,怎么就成自然反应了呢。
秦朝女子身份低微,大多有姓无名,她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因是楚国后裔,所以被人唤一声楚女。说来也怪,这位楚女竟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唯一的不同应该就是年龄吧,楚女今年不过十八岁,比现代的自己要年轻许多。
此时喊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如今的“上司”,公子扶苏。今日,轮到她给公子守夜。
楚月连忙摆正身体,端正地跽坐于榻前,问道:“公子唤奴何事?”
白纱帐内的男子没有说话,楚月耐心地候着,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寡言。许久,扶苏道:“吾……今夕无寐。”
啊,原来是失眠了啊。楚月了然,的确,这古代有宵禁,所以没什么夜生活,每天八、九点就睡觉,换谁也睡不着啊。
“父亲于博狼沙为盗所袭,责护军无能,盛怒之下,斩军士百人,汝可知?”少顷,扶苏问道。
“奴知……”楚月默然,秦始皇在历史上,一向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仁君。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一生曾出巡六次,如今是秦始皇二十九年,也就是公元前218年,是始皇帝第三次出巡。她还知道,令秦始皇大索十日而不得的“盗”便是出身韩国贵族、日后助汉高祖刘邦夺得天下的谋士,文成侯张良。
这一年,秦始皇四十二岁,扶苏二十三岁。
“吾劝父亲少杀戮,父亲责吾乃妇人之仁。”扶苏的声音听着有些低落,隔着层层的纱缦,楚月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这个在历史上以性格柔善闻名的公子,在这一点上是为始皇帝不喜的。
“公子宽厚仁德,并非妇人之仁。”楚月柔声道,她不知道扶苏为什么要同她这么一个小小婢女讲这些,但她知道,这一刻的扶苏,很需要被人安慰。
“哦?”帐中传出扶苏清清冷冷的一声笑,随即,白纱的帐幔被挑开,扶苏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握着白纱帘帐,低头看她:“汝非妄言?”
“奴所言无一不出自肺腑。”楚月颔首道。
面前的男子忽然欺身上前,一股属于男子的独有气息将楚月包围,她惊诧抬头,正与扶苏四目相对。他只着一件白色中衣,没有束冠,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身后,他的衣领有些松垮,楚月甚至能顺着他白皙的颈瞄见他分明的锁骨。扶苏的眸子深深望进她的眼眸里,他的呼吸轻柔地拂过楚月的脸。他离她那样近,仿佛下一刻,他的唇便能吻上她的。楚月瞬间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动声色得往后挪了两步,与他岔开一些距离。
看她红了脸,扶苏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他直起身,道:“吾信汝。”
楚月不自然得低头咳了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公子若无寐,可赏月,今夜月色甚好。”她必须要重新找个话题,否则现在房间里这个气氛实在是太暧昧了。若是接下去发生点什么,她都不敢想象,毕竟这位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也没有姬妾……
“善。”扶苏从她眼神里看到了慌乱和躲闪,看着她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然而,他的面上依然不动声色,附和着她的话,起身披衣下床。
楚月推开窗户,月正当空,一轮满月如同白玉盘一般,悬挂在苍茫夜空之中,清冷的月光如流水,穿过窗户,洒落在地板上,仿佛给地面笼上了一层白纱。
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八月十五吧!不过,中秋节始于唐朝初年,盛行于宋朝,在如今两千多年前的秦初,秦人并不过中秋。
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啊,楚月望着那一轮满月,心想,若是现在还在家中,应该正和爸妈躺在阳台的摇椅里吃着月饼赏着月,哪似现在,流落异乡,形单影只。想到这儿,她的眼眶有些湿re,不行,不能再想了,她摇了摇头,将泪意逼回。
“汝思乡乎?”耳畔,男子关怀的问话将她已经飘远的思绪拉回。
“唯。”楚月颔首答道,眼前这个男子地位尊崇,然而,心思却这般细腻,自己这样一个小动作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扶苏轻轻一笑,问道:“不知楚地风光何如?”
呃……这个她还真不知道,不过,当时的楚国应该就是现在中国南方大部分地区,她想了想,含糊道:“楚地多山水,清奇俊秀。”
“甚美。”扶苏赞叹道,他抬头望月,似乎触及了一些记忆,忽然道:“吾母亦楚人也。”
咦?原来公子扶苏的母亲是楚国人啊,这个在历史上一直都很有争议,有说是郑国的,也有说是楚国的,她这算不算得到了第一手的绝密资料?
“待归秦宫,公子可见夫人。”楚月想着,这个公子凑什么思乡的热闹啊,等回了咸阳不就能见到楚夫人了吗。
扶苏的眼眸一黯,缓缓道:“吾母已故矣。”
啊?楚月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吾母乃楚国王女。”扶苏道:“吾父欲伐楚,时有吾舅昌平君在秦为质,叛秦而去,楚灭之日,昌平君死,吾母亦自尽而亡。”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扶苏的眉微微皱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楚月听完,不由有些唏嘘,这位楚夫人,其实早已嫁作秦国为妇,然而,楚灭之日,殉国而亡,展现了一国公主的气节。但,这只是其次,楚夫人之死,其实真正为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吧!扶苏作为秦始皇嫡长子,先有一个叛秦的舅舅,若再有一个流着楚国王族血统的母亲,日后必将遭到始皇帝的猜忌。只有这位楚夫人死了,将扶苏与楚国的所有关系斩断,多疑的秦始皇才能放心的将秦国的基业传于扶苏。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楚月感慨着,柔声安慰道:“公子长安,则夫人魂魄安矣。”
扶苏不曾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禁有些讶然,这个女子,果然聪敏异常,他不过寥寥数句,她便能从中理清各种因果,对于朝政与时局,竟有这样犀利敏锐的洞察力。
看来,自己之前还是小觑了她。
“汝可信长生之术?”
楚月犹自感慨,扶苏忽然又发问了。楚月忽然想起来,秦始皇第三次出巡,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送徐福及五百童男童女出海,为他去海上仙岛求取不老仙药。秦始皇迷恋长生之术,妄想吃下不死药后继续统治着大秦天下,所以一生都没有将自己的嫡长子扶苏正式立为皇太子。然而,这位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位皇帝,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第六次出巡的路上,带着他长生不老的心愿,与他庞大的地下军团,一起长眠在了骊山之下。
楚月嗤笑一声,道:“世间岂有长生之人。”她手指天上那一轮明月:“万世不变之物,唯此日月。”她又道:“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扶苏重复着她的话,有些疑惑的样子。
糟糕!一时嘴快,竟说出了唐朝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句子。像这种七言,要在六朝时期才出现,在唐朝时期才日渐成熟,秦朝时期流行的应该是先秦诸子散文和诗经这类的民谣。
楚月趁他发问前,赶忙岔开这一段,又道:“若享长生不死,必受万世孤独。奴不羡长生,奴唯愿关切之人此生长乐无灾。”
“然也。”扶苏赞许地看着她,心想,小小女子,竟有如此豁达的心境。
“楚女,汝名为何?”
名字?她倒是有名字,不过不太敢说,万一和这具身体的主人名字不符呢?还是谨言慎行吧!
“奴无名。”
“月……”扶苏望着渐渐西斜的那轮明月,忽然开口念出了这么一个字。
“啊?”楚月表示不解。
“汝名月”扶苏望着她,嘴角含笑,眼眸里带着些暖意:“吾唤汝月姬,何如?”
月姬……楚月一怔,在现代的时候,她一向觉得自己的名字不俗不雅,十分普通,可如今,眼前这个男子唤她“月姬”,忽然让她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楚月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暖意,望着眼前这个眼眸含笑的年轻公子,她亦以浅笑回之。
“唯。”
静静的夜色,淡淡的月光,身边的公子清雅如素荷,楚月第一次觉得,秦朝,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