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京城文昊街巷子里,老胡面摊聚了几个花柳街头的女子,喝着羊奶就着葱饼。
“诶诶,昨晚听见没,刚进坊里挂牌的柳姑娘,连夜被权贵人家接走了。”
“就那个董姐姐亲自接过来安顿的那个老女人?呵,都二十好几了,若不是认识董姐姐,哪家花楼敢让她挂牌登台哩。”
“哪位姑娘,接触不久,不过看身形和指法,倒是不擅长舞蹈和乐理。”
“也不知她能搭上哪家权贵?”
“昨日东南巷口看门的阿狗瞧着马车上印着螭吻的族徽,京城里除了显赫的苏家,还有谁!”
“诶,小声点!”年纪大的女子慌忙拦住她的口:“当心点,这个族人在坊中是忌讳的字眼,当心董姐姐抽你相思鞭子!”
该是那“相思鞭子”的威吓力大,几个姑娘登时噤了声。
面摊老板扫了眼巷口周围,结下铜钱,送走几个姑娘后,收拾一番撤了摊,绕过几个街口,进了德兴布庄。
因着当今皇上寿辰将至,礼部上下已经忙做一团,院子里摆满了还没来得及送去延福宫的彩灯布置。
“尚书大人,西夏祝寿使臣已经接到了,吕相已经送其住进了驿馆。”
礼部尚书陆知年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来,回忆道:“哦,辽国祝寿使臣呢,可有接到?”
“苏将军今日一早就出城了,还未传来消息,这……辽国使臣还安排在驿馆吗?属下是担心西夏人见到苏将军,会闹不愉快……”
“无妨,昨日老朽已经承报陛下了,辽国使臣身份尊贵,直接入住延福宫,届时宴会上,避开苏将军而坐即可。”陆知年捋白花花胡子,吩咐到。
“诶,明日苏将军封王典礼,可需要属下着手催促了。”
“不必,苏将军私下找老朽商量过了,边境方安定,国库不盈,简单操办即可,贵重的是皇上寿诞。”
东京城外长亭外,整装一线的禁军分列在路旁,严肃以待。
长亭中,昊阳公主身着青色祎衣,头戴翠冠,端坐在石桌旁,时不时侧头看向来路:“二爷还未到吗?”
“公主莫急,将军自有分寸,不会迟到的。”
“是啊,无论大事小事,他从未迟了,说到底,还不是昨夜纳妾,今早才会迟了,可见那位姑娘深得他意。”昊阳目光略带幽怨,不过只是一瞬罢了。
侍女只好安慰道:“听说昨夜,侧室院子烛火也亮了一夜……”
“她那是活该!”昊阳听到侍女提起陆薏红,不悦道。
这时一列车队缓缓从官道由远及近,骑手马上拴着辽国旗帜,头戴尾鱼毡帽,神情肃穆。
昊阳起身,站在亭外。
为首的马车停在禁军队列前,两旁侍女拉开车门,从车上下来以为面冠如玉的男子,辽人山黑,他身着黑色云纹大褂,发髻高拢,簪着一支简易的木簪子,显然是宋人打扮。可见这位身份显贵的使臣,礼仪周到。
“公主,雍容华贵,得见天资,三生有幸!”郑哥下马车,拱手礼。
昊阳婷婷回礼:“王爷谬赞,恭迎王爷,出使大宋。”
郑哥正欲攀谈一番,眼光扫到不远处,高头白马上的人,忽的收住了笑。
“苏将军迟迟不来,可是不欢迎我等?”
“岂敢,军务缠身,迟了迎接时辰,还请王爷海涵。”苏络青下马不卑不亢道。
“咦,如今苏将军已经是异姓封王,与本王不必拘礼。封王大典上,邀请本王喝一杯,就算原谅你迟来之过。”
“谢郑王爷。”苏络青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接过辽团副使递上的文书,派给苏哲,清点核对人数后,苏哲上前回禀:“郑王妃,不知可是在车上?”
“王妃旅途奔波,身体不适,还在休息。”副使解释道,随即吩咐侍女通传。
一只玉手掀开了车帘,露出半张脸来:“身体不适,未能下车行礼,还请公主海涵。”
嗓音柔弱,伴随着轻微的沙哑。
马背上的苏络青不由得回头,望向半开的车帘。下一刻,郑哥伸手拉下车帘,只听车里柔声指责道:“当心受凉,病发的更厉害。”
昊阳忙说不必在意,并嘱咐侍从快马将御医请到延福宫,一会给郑王妃看诊。
日头正值中空,禁军与辽使团一同进了东京大门。
玄武街两侧早已由禁军清场,沿路小贩停止叫卖,站在禁军身后,仰望着一身戎装的苏络青与昊阳公主的马车。对于辽国的使臣,都是神色各异,窃窃私语,不敢在镇国将军眼皮子地下,出口讳言。
这时,一道黑影从街边二楼栏杆处,一跃而起,长剑直逼车辇。与此同时,箭矢阵从周围相邻酒楼窗户洞中射出,唰的射中马车,禁军还来不及上前布控,街头登时一片慌乱,禁军夹在失散的人群里,寸步难行。
苏络青的长剑护在昊阳公主身前,倒也不关心郑王爷被扎成刺猬的马车。
一场当街刺杀,在禁军层层维护下。
迎接的队伍很快围在辽团前抵挡,余下禁军冲入街道酒楼中格杀刺客,形势渐渐恢复。
昊阳不由得从惊吓中转圜,担忧起后续问责,封王大典还未至,这失职失察罪责,可不小。想到此,昊阳理了理发髻,从苏络青身后走出来,查看郑王爷夫妇的情况。
正巧,郑王爷不悦的从马车中出来,手中把玩着方才射进马车的箭矢:“大宋这一来二去的迎接好戏不断呀。”
“王爷赎罪,昊阳定会纠查出刺客团伙,抽筋剥皮,以慰王爷所受惊吓。”昊阳屈身告罪,低眉顺眼,嗓音柔弱,但气势不倒:“此事绝对与大宋朝廷无关,两国相交数年,安和与共,定是有心之人借机挑唆,还望王爷明察。”
郑哥并不回应昊阳。只是抬手掂量着箭矢,而后抛到苏络青脚边,笑容挑衅:“听说这京城安防的布置,是苏将军亲自监管。”
“确实是苏某失职,定会给王爷一个交代,现下潜在危险不明,还请王爷尽快前往延福宫。”苏络青上前拱手,嗓音不咸不淡。
夏边境一站,夺取西平府,不仅震慑的是夏,还有野心勃勃,暗自谋划掺合一脚的辽国势力。辽国派掌管燕云十六州兵权的郑王出使,而不是普通礼官,显然是报了打探宋实力的想法,若是没达到辽国预想,势必借机生事!苏络青正是了解这一点,既不曾热情也不曾谦待。
郑哥跃下马车,此时才看向昊阳回应道:“公主放心,本王也相信驸马会给一个满意的交代,不会影响两国数年的和平,毕竟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可是你家驸马,亲自谈成的……”
他话说的意味深长,昊阳不敢多言什么,只是吩咐统领更加谨慎。
发生此等大事,索性由禁军营接管各街坊,清理街道行人,一路加强守卫抵达延福宫门,由礼部尚书大人亲自迎接,接风洗尘。
“苏将军,老朽已经着人备好接风宴,在梨院花厅。”
苏络青看向宫门,郑哥在礼部官员簇拥下,走进了大门,回头挑衅的朝他一笑。
“军部还有要事商议,苏某就不作陪了。”说完,走到昊阳身边,温声解释。
侍女扶着郑王妃从马车下来,仗着身高体壮,冲撞了昊阳,以致昊阳险些摔了,苏络青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凤眸微眯,神色不悦喝道:“王妃身边的一等侍女,走路如此毛躁吗?”
那侍女满脸不服气,但是迫于苏络青威胁的眼神,肩头稍稍战栗。
倒是身旁的王妃,双眼波澜无惊。
“依依,可有受惊?”也是下一瞬,耶律郑哥忽然心急火燎的从人群中挤出来,飞奔到王妃身边,紧张的扶着她的肩头,眼神关切紧张。
这一唤,如同一口铜钟落在地上,在苏络青心里平地而起震惊。
他盯着郑哥怀中的女子,陷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
试图与脑海中那个人的双眼重合,却忽然之间,记起来的全是模糊的五官。
“夫君!”
昊阳的一声呼唤,苏络青回神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郑哥的身后,手伸到王妃的脸前。
她偏着头与自己对视,编发些许凌乱遮住半只眼,即无惊恐,亦无迷惑。眼眸里纯净得不像是人的眼睛,没有丝毫喜怒哀乐在里面。
他想就势拉下她的面纱,一探究竟,下手那一刻,却迟疑了。
身后的昊阳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做出此等逾礼之举,出声提醒。
郑哥闻声回头,恶狠狠的拍下苏络青的手,搂着郑王妃往宫门而去。
绕是再木讷的人,也看出,眼下这位战神苏将军的反常。礼部尚书陆大人,也不敢再力邀。
昊阳心中通透,却不敢误了大事,吩咐侍从送苏络青回府,自己进宫作陪辽使接风宴。
一行人已经离开许久了,苏络青仍旧僵在原地。延福宫门口的御林军也不敢催促,只得恭恭敬敬守着。
是你,回来了吗。
他朝着延福宫门口,默默问了一句,回头转身上马,消失在玄武街恢复的人流中。
时间无限的流逝里,一生中总有这样的境遇,那些消失的,意料之外的人,忽然,就出现在你眼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