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路总是能叫人精神愉快,即便大笼背负着肥屁股一半的恼人体重,仍然不能阻止他重新认识这片森林。他惊奇的发现原本阴森可怖的森林中蕴藏着如此多的姿色,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树干树枝树叶都有它们独特的韵律,有高耸勃发的入云杉,不逊于它挺拔的静杉,以及点缀在它们其中不胜枚举的低矮灌木。他还发现除了薯木,可以结果的树木还有很多种,只是他都叫不上名字,那些红的紫的青的黄的,甚至还有浓黑色的,最稀少的是一种五色果,远的时候看它是绛红色,走的近些便成了青绿色,若不是它们的树就长在那里,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余人背负着另一半的肥屁股,没有余力再去观察记号,好在弟弟十一在林中的经验也不差,来时两人一起跟在大笼们的后面,做的记号他也熟悉,为大伙引路的工作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领先其他三人十步左右的距离,动作比他哥哥更加欢脱轻巧,找起记号来还要更加快些,若不是背着胖子的两人时常需要休息,几个人在天黑之前肯定能回到村里。
不过现在这样也不怕,有他们两个在,大笼盘算着就算在这山林中再多住一晚也不碍事,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跟村里人交代其他四个人的事,大人们的反应暂且不提,就算在同龄的孩子之间,恐怕他的威信也要一落千丈,有了这件事再想要孩子们唯他是从也就难了。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好像肥屁股压在他肩膀上还不够,其他四个孩子还要一起堵在他的心口窝上似的。
余人的心思也不轻松,一是眼前这胖子的性命似乎还留着,可是不及时救治恐怕回到村里也是回天乏术,他越是想要加快脚步,越能感觉到大笼在有意拖沓,想到初上路时大笼就想要将肥屁股一个人丢下,他很难不去揣测他就是想要这胖子死掉,几个人就可以更快的赶路,二是日头已经偏西,树林中的潮气渐浓,他观察到天空中有云团翻滚,那云彩颜色浅灰,怕是要下起雨来,到时原本就深一脚浅一脚的路就更加难走,这胖子的命就彻底交代在这了,可是他毫无办法,要让他一个人背着胖子赶路,他自信头两千米还是可以比现在走的要快的,可大笼断不可能接他的班,他也没有能力一直将胖子背出森林,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办法来,于是咬着嘴唇,心中默默向山神祈祷,只盼着一路上不要再出差错,四个人能平安回村。
可能是山神听到了他的祷告,却故意与他为难,在转过两个山坡之后,在坡顶能几乎看到村子里升起的炊烟了,十一在前方突然停了下来,僵在那里,余人心中奇怪,呼喊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十一没有回应,只顾着浑身战栗如筛糠,倒退着向他们靠近。余人给大笼使了个眼色,一同将肥屁股从肩膀上卸下来,将他在地上放平,他叫大笼在原地等着,自己弓腰蹑足赶上前去,搂住弟弟的肩膀,却把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十一回头一看是他,颤巍巍伸出手去指向不远处几棵粗壮的入云杉中间。余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弟弟猛摇了他几下,却不敢出声,手在空中使劲戳向其中一棵树的背面。余人再仔细观察,才发现那树后阴影处有一个人形的东西伏在那里,身体起起伏伏,好像是在树下休息。
余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弟弟,想不通这树林中难道还有别人,是村里的人来找走失的孩子们了吗。
十一拉扯他的胳膊,叫他的耳朵靠近一些,轻声说道:“哥,你看那东西,腰上缠的兽皮是疤瘌头的。”
余人确实看到那人腰上缠着一块兽皮,还是不明白他弟弟在怕什么,于是说道:“你说这是疤瘌头?你不是说他昨天不见了吗?”
十一有点急了,语速加快,压着嗓子在他耳边说:“我不知道,你看他的腿,他昨天可是喝了好多那个水。”
余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肥屁股只是用手捧了一捧怪水,手中就窜出许多怪物,他喝了一肚子,还能成人型吗,余人一点也不想知道究竟,他拉着十一悄悄的后退,打算趁着“疤瘌头”没有发现他们,绕过它继续赶路。
刚走了两步,大笼却冲了过来,大着嗓门问道:“怎么了,你们怕什么?”其实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常大到哪去,只是在这个关头,却显得异常刺耳,余人忙捂他的嘴,被他躲开,只好把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大笼不解的看着他,他也向那个方向指了指,大笼手搭凉棚看了一会,问道:“什么也没有啊?”
余人和十一一同扭头,发现“疤瘌头”不知踪影,大笼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开玩笑,再晚一点昨天那些怪物又该出来了,快点走吧,你们要是现在走不动了,那咱们就歇一晚上明天再走。”
余人兄弟俩谁也没接他话音,望着消失了的“疤瘌头”若有所思,直到大笼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才回过神来,“别看了嘿,没有就是没有,你还能把他看出来?咱们也快走吧,再不走也得跟他们一样。”
余人把他胳膊从肩膀上摘下来,挑着眉毛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往回走。没走半步就停住了,大笼紧跟着他,鼻子磕到他后脑勺上,叫唤道:“你这人有病啊,一会走一会停的。”
余人揉了把脑袋,把大笼的手从他的脸上拽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吼道:“我叫你看着胖子,人呢!?”
“啊?”大笼把手腕子从余人的手里夺回来,接着捂着自己的鼻子,向肥屁股待得地方一看,也傻了。草地上空空如也,干草丛和烂叶子形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被压弯的小草正在慢慢的复原,一些压碎了的枯叶随着过路的风飞走。
余人迈步就往过走,被大笼一把拽住,跳豆的尖叫声又在他的耳边想起,问道:“你干嘛去?”
“找胖子啊,你还想把他丢下吗?”此刻余人眼中充满了怒火,回过头来瞪视着他刚刚认识的“孩子王”,大笼也来了脾气,在余人的胸前推了一把,双臂乍起来放在身旁,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你少跟我来这个,我知道你对这林子熟,你有本事你找去,我可不陪你在这送死。”说完扭头就走,经过十一的身边的时候顺手扒拉了他的脑袋一下,小孩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
十一被他哥哥拉起来,对着大笼的背影破口大骂:“你个臭王八蛋,那我撒什么气,早晚你的喂怪物去。”
大笼停了脚,快步回转,两步迈到哥俩面前,仰起拳头要打,余人把弟弟护在身后,抬起胳膊隔开大笼,“你耍什么,这有危险不知道吗,前面是不能走了,我们要回去找胖子,你要怎么走你随便,再耽误到晚上不定又遇见什么事。”
大笼悻悻把举着的拳头放下,在半空化拳为指,在十一昂着的小脑门上戳了一下,“我也是太紧张,我没说不找他呀,走咱这就走,小孩可不能这么说话啊,没有大人看着容易吃亏。”说这后半句,眼睛扫着十一,话却是给余人听的。
余人没理他,十一倒哼了一声,两个兄弟走在前面,大笼差半步跟在后面,看着余人在人形草坑边上半蹲下,拿起草坑边上的叶子捻成团,用拇指压在食指指甲上弹了出去。
“奇怪。”
“怎么着,有线索吗?”
“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呢,你看他躺的这地方,除了咱们来的方向,再没有多余的脚印,这人不可能飞吧。”
“咱们来的地方也没有脚印啊。”
“你仔细瞧,咱们来的那边,比较干枯的树叶都是被踩碎的,远处的已经被风吹的差不多了,可是近一点的还能看得出来。”
大笼盯着草地,眯起眼睛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我是看不出来,你这也太邪乎了,倒是,从昨天到现在就没有一件不邪乎的,那咱们怎么办,是继续赶路还是怎么着?”
“你就那么想摆脱这胖子。”余人双手互相拍了拍,拍掉手上的草和树叶的残渣,又在兽皮上一蹭,顺势站起身来,平视着大笼。
“我也不是想摆脱他,我是替咱们担心,天黑了昨晚那些,那些东西再来了怎么办。”
余人见他说的真切,他也确实想不出有什么万全之策,只能先顾着眼前的人活命吧,他望向弟弟,十一还趴在地上琢磨胖子的去向,按说他一个昏迷了多半天的人,醒来时一点动静都没有是绝不可能的,这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多半是叫怪物抓走了,可怪物在哪呢。四周的树木静悄悄,影子拉得老长,将它们全部都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藏着多少秘密。
余人下了狠心将弟弟拽起来,十一两腿乱蹬不愿离开,余人纳闷只在一起一晚上,这孩子怎么会跟胖子有那么深的情谊,这就好像分不开了似的,可孩子终归是孩子,他自己虽说也是个半大小孩,却从小在这野蛮的丛林里厮混,力气比一般不劳作的大人还要大一些,十一终是拗不过他,顺着他的提溜站起身来,站起来却不好好站,脚尖拖拉着地,身子直往地上坠。
大笼抱着膀子在旁边看得不耐烦,却也不想伸手帮忙,心说你们哥俩自己讧去吧,省得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人,来得时候可是六个,六个服服帖帖听话的跟班,总好过两个指手画脚的蠢货,有一个个头还没到自己腰。他看着兄弟俩,余光觉得还有旁人在看着他,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老老实实的挂在正中,才将将向西偏了一点,还不到昨天被怪物包围的时候,跳豆的尖叫,他甩了甩头,环顾四周,发现树后真的有一个人影。揉了揉眼睛,“疤瘌头”一半身子藏在树后,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哎,他还真在这,”他手在腰间向后拍了一下余人的腰,迈步向疤瘌头走去,手举在半空向下挥动招呼树后的人过来,“怎么就你一人,听说你们喝了圣水都完蛋啦,圣水什么味啊。”
余人才刚回过身,就看到大笼向前迈的脚还没踩到地上,树后的人影箭一般窜了上来,两人相隔十五步的距离,还夹着六个大树,“疤瘌头”越过这些将大笼按在地上好像只迈了一步。
大笼吓得哇哇大叫,当他看清“疤瘌头”的脸时却叫不出来了,光张嘴不出声,左半边脸还是疤瘌头自己的脸,只是稍微有些肿,右眼眶却被一个长满了鳞片的蜥蜴似的脑袋占据了,那东西似乎卡在那里,拧着身子向外钻,两条竖唇之间甩着一条长长的信子,上面暗黄色的粘液闪着晶光,随着信子的摆动撒得到处都是。大笼两只手推他却感到力不从心,头仰着几乎钻到泥土里还是不能阻止它缩短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他又将膝盖蜷起来,顶在那东西的肚子上,却好像顶在一个硬块上,他嘴向下撇,下巴回缩,眼珠转到最下面,看到那家伙的肚子上有一个几乎是他腰身两倍粗的大肉瘤挂在那里,他刚刚就顶在了那上面。
“疤瘌头”见猎物已经束手就擒,近在咫尺,张开了他的嘴,大笼看着他的嘴张到了常人的极限,经过一番折腾他又能叫出声了,可对方没有停,还在继续张嘴,直到把“疤瘌头”还算完整的下半张脸撑撕,那下巴好像没有终点似的,一直向下张,撑开了脖子,又撑开了前胸,整个上半身都成了他的嘴。即使躺着大笼都快要吐出来了,他的手不知是累的还是吓得,剧烈的颤抖,腿也抬不起来了,死亡近在咫尺,一股热流带着他的力气从下身溜走。他曾无数次在伙伴们面前逞威风,万没有想到逞威风容易,真威风难,大难临头才看出男儿本色。他的本色却是尿裤子。
正要闭眼认命的时候,只觉得身上一轻,呼吸顺畅了许多,他猛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两手乱抓,撑着身体翻过身来爬了起来,却看见余人不知在哪掰了一根大树枝,那树枝比他人还高,他胳膊夹着全是枝桠的一头,另一头顶着“疤瘌头”的屁股往前推了好几米才停下。见他已经脱身,回头叫道:“快跑,还愣着干什么?”
大笼回过神来,转过身就跑,也不顾什么方向不方向了,只要远离怪物,珍爱生命,活下来就是他唯一的目的,没头没脑跑了半天,只听耳后生风,嚓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慌不已,拧着脖子向后看,脚下可一刻未听,只见余人左胳膊揽着十一的腰,把他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在前方挥舞,拨开挡路的树枝,跑得竟比轻装上阵一心逃跑的大笼还快。没一会功夫就追了上来,也不说话,对着大笼怒目而视,转眼超了过去。大笼看着他,知道自己理亏,没多言语,也不好意思叫人家等他,只得尽他所能加快脚步,免得落到最后,还是要成怪物的盘中餐。谁知道偏偏忙中出错,脚下一绊整个人横着扑了出去,肩膀撞在一棵树干上,人在空中翻了个个,屁股墩在地上,还没喘上气,后脑勺又不知被什么磕了一下。他还没顾上疼,就看见“疤瘌头”拖着条腿,他肚子上那个肉瘤实在碍事,一条腿在前面迈,另一条迈了一半就撞在肉瘤上,肉瘤弹起来又拍在他另一条腿上,跑起步来噼里啪啦的,饶是这样,速度依然不减。看见大笼摔倒在地上,那怪物也来了精神似的,似乎是紧着跑了两步,肉瘤拍在身上啪啪作响,看着好像比刚才大了似的,在距离大笼十五步左右的地方两腿一并啪的弹了起来。大笼知道它这是要故伎重施,有了刚才的经验,这回他有了防备,向着旁边空地侧身一滚,打算让过“疤瘌头”的突击。
谁知那怪物弹在半空身子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身体失去平衡,没到大笼跟前就重重摔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爆响,把大笼吓得一缩脖,好像怪物身上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股腥气钻鼻,“疤瘌头”在缓缓沉下的血雾中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大笼目瞪口呆早忘了逃跑,他看着它从血雾中走出,身上一团污秽,红的是血,还有认不清的黑的黄的东西挂了一身,有些吧嗒吧嗒的随着他移动滑落在地上,大笼依稀看着他好像多长了个东西,原来是肉瘤在空中爆开了,变成两条干瘪的肉皮,垂在两腿之间,摇摇晃晃的像晾在院子当中随风飘荡的兽皮,在那之间,原本是肉瘤地方变成了一个大洞,似乎有一个人能从洞口向外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