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时代的每个人来说,无霾区的传说都相当于精神层面上的毒品:人人都认为它是虚无、荒谬、有害、罪恶的,但同时,每一个人在心中对它都仍有向往。
在高副台长说出上述回答之后,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没有人表态,但大家的态度很明显:证据在哪?别藏着掖着的,快拿出来给我们看!
“别着急,诸位。”高副台长彻底掌握着众人的心理。他缓慢地将口袋里一只小玻璃瓶掏出来,放在食堂餐桌正中央。
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老张倒呼一口凉气,由于此处的空气质量太好,氧气含量过高,他觉得头晕眼花,差点当场昏过去。
瓶子里放着的是一片绿叶!
并不是随处可见的那种荒漠植物特有的、细长干枯的叶子,而是只有在博物馆和书本上才能看到的面积硕大饱满、颜色鲜绿的美丽叶子!
尽管可能由于保存时间太长,这片叶子的边缘略微有些泛黄,但从整体上看,还是能够一眼看出,这片叶子所在的那棵树,必定与整座城市——不,是整个国土范围内一切荒漠植物,全都截然不同。
知雨的眼角已经泛出泪滴来。她擦着眼睛,微笑着摇头,一脸感动的表情。
但是,马上便有一个理性而残酷的念头,同时冲进包括老张在内的在场多数男人的脑中——
“这玩意儿该不会是假的吧?搞不好是用纸或者别的什么材料伪造的。我们凭什么相信它是真的?”
一位身材矮瘦的管委会干部尖声叫嚷。他喊出的这声质问,也代表着在场许多人心里的想法。
“应该第一时间把它送到科学事务办公室去化验。”另一名干部跟着说道。
绝大多数其他的干部也开始纷纷点起头来。
老张没有表态。当然,首先在这样的场合下,轮不到他表态。但同时,他心里也并非完全不认为这片叶子是真的。他感觉,这位高副台长似乎没有必要编造这样的弥天大谎:管委会的力量是何等的强大,随便找几个科学家之类检验一下,马上就能知道是真是假;再说,找纸头或者塑料皮去伪造这么逼真的一枚树叶,是非常昂贵的行为,很不划算。
老张自己过去也帮忙搬运过几回那些富豪们购买的仿真植物,都是模仿“大灾害”之前的植物式样制造。那些玩意儿真的很贵,简直就是天价,开车送货的时候老张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上。幸亏那几趟运气好,路上都没碰上土匪,否则即便老张能从土匪枪下逃脱,那些富豪们也铁定饶不了他。
高副台长似乎不像是个会干出这种丑恶事的人。
“搞不好他这是要搞什么阴谋?说不定我是被他给利用了。”
老张再次紧张起来。刚吃过满满一碗排骨面,他此时感觉胃部有些发紧和疼痛。
“诸位先生别急。鉴定是肯定要鉴定的,否则决策层批报告的时候说不过去。但是这会儿那些研究员肯定都回家睡觉去了。”高副台长继续冷静地回答大家:“我知道诸位都很着急。我也很着急。这样吧,我台此刻就有一位相关领域的专家还留在楼里加班,现在就让我把她喊来。”
他吩咐手下的一名武装保安跑步爬上十七楼,去找一个名叫窦嘉的人来。
大约二十分钟后,众人仍旧围在那瓶子周围,一边观看一边互相讨论。这时老张见到,一个身形极其消瘦、几乎不像城里人模样的小个子短发姑娘,从人群中挤进来,径直跑到桌前,伸手抓起那个玻璃瓶。
“嘉嘉,怎么这么慢?”高副台长厉声质问。随后他向人们介绍,这个姑娘,就是他所说的专家、管委会电视台气象节目组的组员,窦嘉。
干部们口中不约而同发出不屑的声音。有人嘀咕了一句:“气象节目组?专门负责播报那种像算命一样没法信的天气预报的节目组?”
这话明显激怒了名叫嘉嘉的小姑娘。她涨红了脸,皱紧眉头仔细观察玻璃瓶,然后胆怯地小声问高副台长道:“领导,能打开让我们摸一下叶子吗……”
“只能摸一下,摸完马上放回瓶子里去。”
“噢。”
用枯瘦蜡黄的手指触摸完叶子后,嘉嘉将瓶子还原,不顾周围众人逼问般的眼神,只是对高副台长说:
“领导,是真的。这是樟树的叶子——”
“别对我说啊,对着大家说!”高副台长强行让她向众人介绍。
“噢,好。嗯……这是一片樟树的叶子,是真的叶子。因为它是真的,因此可以说,‘绿洲’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樟树只可能生长在像‘绿洲’那样的无霾区的环境里……”
“为什么?难道这种树不可以在荒漠地带幸存吗?”年老的那位高级干部追问她道。
嘉嘉面露胆怯,不敢看提问者的脸,只是朝下盯着自己的脚尖继续说:
“……嗯,应该是不可以。因为,樟树的特性就是只能生长在富含水分和矿物质的肥沃土壤、也就是传说中的‘红土’里,盐碱地、沙化地里不可能有樟树,樟树长在这种地方,会死的……而根据过去的历史资料,樟树在长江以南地区,是四处可见的城市绿化装饰用树,所以可以认为,我们过去对‘绿洲’位置的猜想是正确的,应该就在原浙江、福建、江西、江苏四个行政区的交界处一带……”
身材矮瘦的干部打断她:“小姑娘,说话注意一下,你凭什么下结论说‘猜想正确’?充其量也只能说,调查团找到了一块地,那块地上长着一棵樟树,从树上掉下来一片叶子,被送到这里来,仅此而已,对不对?”
看来干部们普遍对于无霾区的设想抱有谨慎态度。另一位干部也随即帮腔道:“丫头,你以为你是故事书里的古代警察,光凭一片叶子就能搞清一切吗?调查团的情况你了解多少?那个幸存者小冯的情况,你又了解多少?”
一片吵嚷声中,嘉嘉低下头去,老张怀疑这小姑娘快要哭出来了。
这时知雨大叫一声:“请你们都别吵了!冯哥今天下午去世的时候,嘉嘉就守在他面前!”
人群陡然变得寂静起来。没人再说些什么。
最后,高副台长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诸位,请冷静。在此,我以我个人的名誉,以及整个管委会电视台的名誉保证,我们没有任何欺骗行为。不管诸位信不信,我个人在此坚信,无霾区是存在的。这片樟树叶,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知道各位之中,有些人对于‘绿洲’的设想还不太了解,或者对其有误会。在这里,就占用大家一点时间,重新梳理一下我台对于无霾区的科学推测:根据目前已经观测到的全球范围大气环流和风沙走向数据,可以做出推论,在西北大陆沙尘风带、东南暖湿气流带、东部沙尘风带的共同作用下,在旧长江下游以南的某个区域,将形成一个湿热气旋。这股气旋常年不散,且由于含水量大,气旋范围内将有强烈的降雨,从而减弱那一带的尘霾污染情况。重要的是,这个气旋的中心、也就是俗称的‘台风眼’位置,虽然面积很小,但却拥有纯净度极高的、由高空大气环流所带来的不含雾霾的新鲜空气。这些空气源源不绝地从高空向地面输送,更重要的是,当地的降雨量也相当高,足以支撑起发达的农业。并且,在那里可以见到真正的蓝天,以及真正的太阳。
“遗憾的是,想要找到那里的位置,目前难度很大,一方面是途中要经过大量的荒漠和荒山,安全条件很差,另一方面,调查人员即使到了那里,也无法与我们进行联络。人人都知道,由于‘大灾害’以后全球范围内的风沙和尘霾普遍含有高浓度的金属离子成分,因此所有一切无线电通信,以及无线电罗盘、磁罗盘、卫星导航等古代的定位手段已经全部无法使用了;而那片‘绿洲’尽管条件优越,但是在气旋中心以外的区域,空气中的金属离子干扰更加严重,所以从那里无法传出任何消息出去。进入那里的人,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唯一手段,只有亲自跑回来,告诉我们。”
“这些我都很清楚,”年长的那位领头干部,此时插嘴对高副台长说:“小冯走的时候我也在。跟这个叫嘉嘉的丫头一样,我也是眼睁睁看着小冯不行的。被土匪的枪在身上打了那么多下,他还一路撑回我们城里,这确实非常了不起,所以我也主张好好置办一场葬礼来告慰他。……但是,从我们见到他,到他进入医院,再到他最后去世,他本人一句话都没有跟我们说过,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也就是说,直到目前为止,除了这一片来路不明的树叶之外,你们电视台所谓的‘无霾区理论’仍旧只是一个缺少根据的推测,对不对?”
高副台长用质疑的眼神注视这位干部。
“我承认您说得对。但是,正因为缺少根据,所以我们才要才派人过去,进一步找到根据啊。”
“副台长,副台长,您让我参加吧!”突然知雨又喊叫起来:“上一回本来就该带我去的……”
“知雨你别捣乱!上一回要是让你去,今天被丧葬车拉走的就是你了!”领头干部怒斥道。“小高,你们台里的人痴迷于传说故事我能理解,但是这一次又一次靠付出人命代价去无谓冒险,实在是——”
“您真的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了是吗?”高副台长突然冷冰冰地打断他道。
“什么意思?”
“您,还有您的这些同事们,就打算一直躲在用塑料大棚笼罩成的空气保护区里过完下半辈子了?”
“说什么……”
“您以为保护区比外面要安全是吗?您以为中央保护区能保护你们一辈子?”
高副台长的嘲讽,令这帮干部脸上逐渐开始露出怒气来。
老张察觉到,一场大规模争吵马上就要爆发。
然而接下来出现的状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即将爆发的争执被意外打断了。
从食堂门外的地面入口附近,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阵阵爆炸波顺着地面传进食堂,餐椅和餐桌“嗡嗡”直抖。
出事了!老张顺着自己的本能反应,第一时间蹲下身,保护住头。
他本能性地想要找寻自己的猎枪,却猛地意识到,猎枪之前已经被那些武装保安们没收走了!
而就在这时,从外面入口处,飞奔跑进来一个裤子上浸满鲜血的武装保安,气喘吁吁地高喊着:
“先生们请赶快后撤!是土匪!他们把保护区气闸口炸开,开车冲进来了!!”
喊完这一声后,这个保安顺势跪在地上,俯身躺在血泊中,再也能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