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木质吉他。
——吉他这样的木质乐器,既少见又昂贵,且对于生存来说并无半点用处,一般的这时代居民几乎没有人会在家里留这种东西,并且,懂得弹奏它的人原本就很少了。
老张和知雨认得吉他,却再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下,于这样的人手里见到这样的乐器。
“爸爸,爸爸,马上快天亮了,今天你想弹什么曲子?”小女孩有些兴奋地问着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拽开吉他上的背带,将乐器挎在自己身上,脸色不太好看,非常阴郁。
“别吵,你坐下来听就是了。”
见自己爸爸这么说,小女孩跑回睡觉的地方,把睡袋拖到火盆旁边当坐垫,一屁股坐在上面,就准备开始听了。
“随便弹弹。”黑衣男子的手指在琴弦上稍稍滑动几下,拨响了弦,开始弹琴。
……
虽然几乎不懂音乐,但是老张大约也能听出,这男子并没有按照什么现成的乐谱在演奏。
黑衣男子仅仅只是在即兴拨弦,即兴发声,即兴谱曲,即兴弹响手里的琴而已。节奏,韵律,音高,色彩,这些要素他完全都是在随机发出、随机连续,不断地在不停前进的过程中,随时随地灵活变换和选择下一个音符的位置和出现时间,让旋律不停地流动下去,并持续在流动中寻找新的平衡。乍听起来,他手里的“曲子”就好像没有开头就突兀地开始演奏、又永远也没有结束的那一刻、可以永远延续下去似的。
吉他的声音不大,但由于保养得很好,声音清脆,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响亮——渐渐地,嘉嘉,梅子,杨瀚,三人依次被乐曲唤醒。
众人一起聚在火盆前。
知雨听得尤其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只有几分钟),黑衣男子突然叹一口气。
弹奏停止了。
他收起吉他,装进袋子里。
“不浪费时间了。你们出发吧,过一会儿天就亮了。”他隔着火光,与前方五个人对视一番。“往东走,沿旧国道,一直走到没有路的地方,也就是有无数破碎倒地的高楼大厦废墟堆成小山一样的地方,我们管它叫‘黑墙’——翻越它,旧镇江城就在墙的另一头。”
“那旧镇江城再往东呢?”知雨追问道。
黑衣男子回答她:
“是另一堵‘黑墙’。”
……
很快,一切都收拾好了。
调查团又留给黑衣男子和他女儿一些物资,黑衣男子有选择性地收下了一部分,同时将所有没收的武器装备如数还给调查团。
临走时,他替调查团开锁开门。
门外的天空已经泛出青白色,微微明亮起来。空气中的风沙已经消失,仅留下阵阵微风,几乎构不成任何出行阻碍。不过,经过一夜的风暴吹拂,有无数沙尘被刮上高空,这会儿工夫,它们随着地球重力,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天空中默然飘落,乍看上去,像是有无数尘粒在灰白色的天色中悬浮于大气里一般。
时间是清晨五点二十七分。调查团全体成员全部上车。壁虎号和白龙号的电力在过去几个小时内早已充满,此时电源全部满格。两辆车倒出位置,转向,面朝前方。
前方地平线上,四座巨大的发电风扇机组仍在用非常缓慢的速度转动,仿佛它们已经开始休息。
“记住,后面不管有什么人问道,你们都不要提起我和我女儿的任何事情,可以吗?”
临出发前,黑衣男子抱着女儿,隔着车窗,朝知雨说道。
“我明白。没问题。”知雨点头,淡淡笑道。
“再见阿姨!”黑衣男子的女儿朝她挥手。
知雨笑着也挥手。
车队开始前进。
***
***
绿洲调查团的两辆车,沿着路况很好的旧国道中央车道,一路朝东前进。
天色越来越亮,眼见就快要日出,空气中“悬浮”着的尘粒和沙粒的数量也不断变多。每隔大约五六分钟,挡风玻璃雨刮器就必须扫动一次,否则视线就有些受阻。
刚开始的半个钟头,路上没有任何异状,道路两旁是色泽黑暗、不断呈波浪起伏的无数灰黄色土坡、土山,数量极多,永无止境。
这一路上,两辆车里几乎都没人说话,交谈仅仅只发生了两次。
一次是在壁虎号上。梅子向老张询问,那个黑衣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老张沉默了一阵,最后回答她:“是个从别的城市自己带孩子逃出来的人,一家子独居在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是土匪吧?我看他那样子,以前像是拿过枪、跟人干过架?”
“可能是吧。他什么也没说,我们也没问。”
对话到此结束。
另一次,是在白龙号的驾驶室里。由于周围环境比较安全,嘉嘉便让杨瀚代替自己坐在车厢中部、天窗下方的升降椅上,体验一下感觉,她自己则钻到前面坐在副驾驶座上,打开副驾驶侧车窗的百叶窗防护栏。
她隔着防护栏的间隙看着窗外不断变亮的景色,同时问知雨,之前黑衣男子用吉他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不知道,”知雨缓缓摇头,“我想应该是他临场发挥,即兴弹奏的曲子。”
“挺好听的。”嘉嘉说。
“是啊,确实是挺好听的。曲子很长,好像突然开始就永远不会结束一样,也不知道会在哪里结束,会怎么结束。”
“就像我们这趟旅程?”
嘉嘉边说边看向知雨。
知雨无从回答。她只能沉默地继续开车。
猛然间,她松开油门,随即点下刹车。
白龙号车速慢下来。
因为在它身前,壁虎号的刹车灯已经亮了起来,车速也在减慢。
最后,壁虎号干脆停下来。
知雨随之将白龙号停下——
——与前方操纵壁虎号的老张一样,她也看到了远处的东西。
黑衣男子说得一点都不错。
遥远的地平线上,以突然升出的暗红色阳光为背景,一道细细的、横亘地平线、无边无际的“黑线”,突兀地挡在阳光前。
那是一堵墙,一堵黑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