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被蜀葵围住的门廊,在一张白色大理石桌旁的柳条椅上落座。那只独角兽往一棵苹果树上蹭了蹭,温文尔雅的打了一个响鼻,然后径直向果园走去。
“这也是幻术吗?”赫克托耳目送着独角兽,问道。
“没错,这儿的一切都是幻术。但它可是,我的朋友,它可是第一流的幻术。花朵有气味,苹果可以吃,蜜蜂会蜇人,至于它,”巫师指了指那匹独角兽,“那只是炼金术的产物,是——”
“回头再说吧。”
“说得对。你来这儿干什么,赫克托耳?还是老样子四处奔波,靠屠杀濒危物种来换取钱财吗?你拿这头腐食魔换了多少?我猜你什么都没捞到,要不你根本不会来我这儿。还真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啊。是吧?”
“不,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以前应该是住在乔米亚的一座类似的塔里。”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你的名字。你现在是亚尔维斯大师了。”
“那是这座塔的前主人的名字,那只独角兽就是他的杰作。我觉得,既然我占据了他的住处,也应该以某种方式向他致敬才是。瞧,本地人大多靠种田吃饭,偶尔还会在马其顿河里捞一捞大马哈鱼,你也知道,我擅长的除了幻术就是天气魔法。有时我会平息风暴,有时会将它召来,有时会用东风为这座城市带来一些降水。我靠这些事维生。这就是——”他悲凉地说,“我所能做的。”
“为什么要说‘我所能做的’?你改名又是为什么?”
“命运有许多张面孔。我的命运外表美丽,却隐藏着骇人的本质。她血腥的魔爪早已伸向了我——”
“你一点也没变,利特斯特,”赫克托耳做了个鬼脸,“每当你摆出睿智和意味深长的样子,说出的就全是鬼话。你就不能正常点儿说话吗?”
“啊,”巫师叹道,“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的话。我好不容易来到这儿,一路躲躲藏藏,为的就是从那个想要谋害我的可怕生物手中逃脱。可这场逃亡事实上是白费功夫——它找到了我。它很可能明天就会来杀我,最迟也不会超过后天。”
“啊哈,”猎魔人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我懂了。”
“我的死期将至并不令你惊讶,是吗?”
“利特斯特,”赫克托耳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旅行的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类似的事。比如两个农民为了一块田地拼得你死我活,到了第二天,田地被两个伯爵的手下夷平,这些扈从又把厮杀继续下去。人们被吊死在路边的树上,强盗割开商人的喉咙,在镇子里,每走一步都可能被来自贫民区的尸体绊倒。在宫殿里,人们刀刃指向,宴会上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人面色发青地倒在餐桌下。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人死期将至而吃惊呢?何况还是你的死?”
“何况还是我的死?”利特斯特讽刺地重复道,“我还把你当朋友,指望你的帮助呢。”
“我们上次碰面,”赫克托耳说,“是在乔米亚的斯威亚王的宫廷里。当时我杀死了那只滋扰民众的双头蛇怪,正要去领赏,你和你的同胞伯格斯特却为了应该叫我江湖骗子、无脑杀戮者还是食腐动物而争吵了一番。结果斯威亚王不但没有付我一个子儿,还限我十二个小时之内离开乔米亚——幸好他的沙漏坏了,我才勉强办到。现在你说你指望我的帮助,说有怪物在追捕你。怕什么呢,利特斯特?如果它抓住了你,你就告诉它你喜欢怪物,说你一直在保护它们,确保没有哪个食腐猎魔人会来打扰它们的安宁,这不就得了?说真的,要是那头怪物把你开膛破肚,再把你吃下去,它真的太忘恩负义了。”
巫师沉默地转过头去。赫克托耳哈哈大笑。“别像只青蛙似的嘟着嘴了,巫师先生。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在威胁你。我们来瞧瞧能有什么可做的。”
“你听说过‘黑日诅咒’吗?”
“当然。不过它从前叫做‘疯子劳伦斯狂热症’,以引发骚动的巫师命名。十数位好人家出身的——甚至包括贵族出身——女孩因此遭到杀害,或是被囚禁在高塔里。他觉得她们被恶魔附体,受了诅咒,或是被所谓的‘黑日’污染了。在你们傲慢的行话里,你们把再平常不过的日蚀现象叫做‘黑日’。”
“不!劳伦斯一点儿也不疯。他解译了古维京人石碑上的文字、科文附近陵寝里的墓碑,还调查了赛里斯人的风俗与传说,其中全都确凿无疑地提到了这种异变。黑日意味着克利格——东方人如今仍以‘白神’的名字敬拜她——即将归来,人类也将面临灭亡。要迎接克利格的到来,就必须‘备好六十位头戴金冠的女子,她们会让鲜血填满河谷。’”
“胡说八道,”猎魔人道,“甚至都不押韵。正经预言都押韵。人人都知道埃提巴德和巫师议会当时在想什么。你们利用一个疯子的疯话来加强你们的权威,为了打破同盟,破坏联姻,为了推翻王朝。简而言之,为了让那些头戴王冠的木偶们的提线更加纠缠难解。你现在居然还跟我提这种市场上每个老说书人都会引以为耻的预言?”
“你可以保留自己对劳伦斯的看法,可以质疑他对预言的解释,但你没法反驳这个事实:日蚀以后出生的女孩之中,有很多人的身体出现了可怕的突变。”
“谁说不能反驳?我听说的情况恰恰相反。”
“我去看过一次解剖现场,”巫师道,“赫克托耳,我们在颅骨和骨髓里找到的东西根本无法言说。那是种红色的海绵,体内器官全都混在了一起,有些彻底消失了。所有器官上都盖满了会动的粉蓝色纤毛。心脏有六个心房,其中两个心房还萎缩了。这你怎么解释?”
“我见过长鹰爪的人和长狼牙的人。我见过手脚关节多于常人的人,器官多于常人的人,感官能力多于常人的人。这全都是你们滥用魔法的结果。”
“你见过各种各样的突变者,”巫师抬起头,“你又屠杀了他们之中的多少人去换取钱财,去维持你的猎魔人生涯呢?嗯?有些人可能长有狼牙,却至多不过朝旅店的妓女龇牙咧嘴,可有些人生就一副豺狼心肠,面对孩童都下得了杀手。那些日蚀后出生的女孩们就是这样。她们毫无保留地显示出疯狂倾向,她们那些残忍、好斗、喜怒无常与放荡的行径早已广为人知。”
“这话适用于所有女人,在贫民窟里只要掏上三个铜板。”赫克托耳嘲笑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想质问我杀过多少突变者,你怎么不想知道我替多少人解除过魔法,摆脱过诅咒?我,一个你们轻视的猎魔人。反过来,你们做了些什么呢,伟大的巫师大人?”
“我们对此事运用过强大的法术。在不同的神殿里,我们和祭司都施展过。但所有尝试最终都会让那些女孩死去。”
“这只能证明你们的错误。哦,你们弄到尸体了。我猜解剖刚好就这么一次?”
“够了,别那么看着我。你很清楚,尸体不止一具。我们起先打算把她们全部消灭掉。我们解决了几个……然后对之全部做了解剖。甚至有个是活体解剖的。”
“哈,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居然还敢谴责猎魔人?噢,利特斯特,你们总有一天会吃尽苦头,然后学乖的。”
“我不觉得这一天会很快到来,”巫师讽刺地说,“别忘记,我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保护民众。这些变种女孩会将整个世界淹没在血海之中。”
“也就是说,你们巫师目前还高昂着脑袋,以为自己全无瑕疵。但你们肯定没法断言自己在狩猎这些所谓‘突变者’的过程中从未失手?”
“好吧,”沉默了许久之后,利特斯特道,“我跟你说实话,虽然这对我自己没有好处。我们确实犯过错误——而且不止一次。要分清她们太困难了。所以我们才停止了……‘去除’她们的做法,而是把她们隔离起来。”
“用你们著名的高塔。”猎魔人哼了一声。
“我们的高塔。但那是另一个错误。我们低估了她们。有很多突变者逃跑了。然后王子们之间开始推崇一项疯狂的运动——尤其是那些顺位较低,没事可做,也没什么可失去的年轻王子——‘解救遭到囚禁的美人儿’。很多囚犯扭断了他们的脖子——”
“据我所知,那些塔里的囚犯很快都死去了,你们还帮了她们一把。”
“这是谎言。但她们确实很快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拒绝进食……最有趣的是,她们濒死时会展现出超感能力方面的天赋。这进一步证明了她们的突变。”
“你的证据越来越荒唐了。还有别的吗?”
“有。杜格的莉蒂希雅女士就是一例,我们一直没法接近她,因为她的权势增长得太过迅速。但如今的杜格正在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此外,菲斯雅之女拉米用一条自制的绳索逃出了高塔,如今正在塞维亚肆虐。夏尔雅的贝珊妮被一位愚蠢的王子释放出来。如今他被关在地牢里,双目失明,而在杜格平原上,绞架早已变成最常见的风景。哦,还有其他例子。”
“例子当然有,”猎魔人道,“比如在老王弗兰克治下的丁斯坦。他得了结核病,牙齿掉得精光,他恐怕早在日蚀前几百年就生下来了。可除非有人在他面前被折磨致死,否则他根本无法入睡。他杀光了所有血亲,还在狂怒下处死了全国的半数百姓——我是因为运气好才逃过一劫——这你知道吧?他年轻的时候有个绰号,叫做‘粗暴的弗兰克’。噢,利特斯特,如果统治者的残忍都能用突变或者诅咒来开脱该有多好。”
“听着,赫克托耳——”
“不。你说服不了我,也没法让我相信劳伦斯不是个屠戮成性的疯子,所以我们还是回头来说威胁你的那头怪物吧。你最好明白,基于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我不喜欢你的故事。但我会听你说清楚。”
“你不会再愤慨地打断我了?”
“这我可没法保证。”